文坛新秀姚翔人在江湖小说

作者小档案

姚翔,80后,生于贵阳,毕业于贵州民族大学,贵州省作协会员。短篇小说《我和豆包的“80后”生活》年刊于《山花》,散文多发《贵阳晚报》《贵州都市报》及《艺文四季》《南明河》等刊。现供职于贵阳市文联。

人在江湖姚翔

我们走过的路就像在地球上面的刮痕

在内心我们有其他的道路

——摘自电影《基阿鲁斯塔米的道路》中阿巴斯的独白

我没料到谢超会来找我,要来也不该是这个点儿。这会儿他该提个网兜满菜市瞎逛,面对如潮商贩,把价杀得昏天暗地,情到深处,太阳穴处青筋鼓起,面红耳赤,似个将熟未熟的番茄。

谢超进店时,我正踮脚将一箱洗发水搁到货架。爸妈清早便出门,坐火车汽车拖拉机马车到亲戚家喝白喜酒去了。店里无人,无疑给了我和谢超更自由的交谈空间,可惜他并没我这般感受强烈。他父母双亡,就一个姑姑不时过问他一下,故而到谁家都很随便。他摘下头盔朝柜台重重一垛,从黑亮的紧身裤里掏出一团烂皱的软包红河。桌上两排火机,贴图皆为泳装美女,可谓欧美的奔放,日本的闷骚,谢超如古代君上一个个上手摩挲。我一转身,他便怒发冲冠,厉声喝道,吃亏了,干架去!

难以置信,谢超干架都会吃亏?我说,开什么玩笑,你不打人都好,谁还敢动你。谢超说,开玩笑?看。他举起夹烟的指头朝脑门虚空一点。凑近一看,还真是几条血痕,看样子已经过简单处理。说完他垂下脑袋,似陷入沉思,顿时露出头顶上的几块疤,最大那块是我小时用砖掷的,一块是他当兵归来好勇斗狠挨“人民群众”一酒瓶留下的,还有几块不知来历,所幸都有头发覆盖,不算难看。此乃考验兄弟情谊的关键时刻,最忌推迟,于是我说,哪个狗日的干的?谢超说,废什么话,走!

牛叉者来去行头无不牛叉,谢超亦有神器,就是每日午前停在菜市烟酒店前的那辆红色赛摩。人非好人,但车是好车,此车整车进口,颇有来头。前几年大学城酒吧老板毕业带不走,低价出售,一时间寻消问息者不少,无奈掏钱时众人又作鸟惊鱼窜,云散风流,不是筹码不够,就是担心来路不正(确实也不正),最后谢超捡了个好。阳光下,这车着实漂亮,不枉谢超视其为宝。车漆油亮,油箱高高隆起,肌肉饱满,一看便知是个不怒自威的小怪兽。我曾眼红地搓着手说,这么多年兄弟,车借来玩两天?谢超平时做事拖泥带水,当下反应却如过电,他一声不吭,斜睨着我,悠悠抬起左手,一翻,亮出肥硕掌背,又依次慢慢缩回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最后唯剩中间一根手指孤独立于掌间。我自然很满足,这无异再次证明兄弟感情未变——靠之不住啊。几日后,朋友生日,大伙儿照例聚在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他又想起这茬,喷着酒气贴近我耳根,言辞恳切地说,要车可以,换你女朋友。神色之猥琐,堪比电车之狼。那时,我刚交了个很漂亮的靓妹,自己都疼不够,怎么可能拿给谢超糟蹋。说完他一头栽在桌上,如念RAP,就是嘛,你,你都舍不得,这车,就是我女朋友。几个月后,谢超飙车,小怪兽被狠狠摔过几次。我和妹子也劳燕分飞,黯自神伤。借车把玩之事便不了了之。后来谢超不知道发什么疯,把车弄到朋友那儿莫名其妙把静音器拆了,这种类似求助江湖游医的做法,令小怪兽发出了连续爆裂的惊人声响,往往是未见其踪,便知其将至,因此谢超每次出现,总是雷声轰鸣,黑烟滚滚,肥厚的屁股坐在尖尖的车座上,身上套件宽大的黑色皮衣,带着一脸愤怒呼啸而来,非常拉风。

两个人抬门板速度奇快,关上店门我们直奔丁坤家。丁坤显然早已做好准备。在我之前谢超就已找过他。丁坤确是一员猛将,有他在打架基本不会吃亏。他战斗经验丰富,架龄可以追述到幼儿园抢糖吃,悠悠岁月其苦练格斗技巧,从小学一直搏到高二,甚至一度考虑弃文从武,北上少林,可惜造化弄人,尚犹豫中就被学校开除了,把他爸气得够呛,回家狠挨了一顿。在我眼中,这或许是世上唯一能制服他的男人了。尽管丁坤没有完成他家几代人中出个大学生的梦想,但还是很有出息,他私下传授拳艺,带了十余个徒弟,弟子们对他简直顶礼膜拜,像交钱购了个保险,一旦在校挨欺,便大呼师傅,大师丁坤便神奇地应声出现为其报仇雪恨。不过林子大了鸟多,街上也有不屌他的,遇到这种情况丁坤就会用拳脚功夫进行较量,多数情况下,都是他雄踞上风,或者就是对方请人说和,吃顿饭,洗个澡,出来一拱手成为心照不宣的朋友。这两年,警方重点打黑,丁坤机警见好就收,不再斗狠,转而在瑞花巷开了家游戏厅,生意惨淡,他说每天到手的钱仅够烟酒吃饭,去趟夜总会都不够,能怎么办,混着呗。我惊奇的是在这样狗都快冻死的天,他竟然只穿了条单裤。裤子是运动名牌,他几乎天天穿,灰的都快洗白了,收脚的裤腿,隐约露出里面的两只蓝色棉袜,可悲,居然还穿反了,商标字母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我有心提醒他,想想还是算了,寡人不也习惯了内裤风干翻面再穿吗。丁坤干架气势很足,首先体现在眼神上,别看他终日耷拉眼皮,如梦方醒,但实际每次场面僵持,都是其率先“点火”,对方主将往往见到他小如绿豆的眼珠就先露了怯。事后我总结,小眼里透着邪,夹着狠,有一种舍我其谁问世间命为何物的英雄气概。此时,他正神情倨傲地叼着烟。但他不该这样轻蔑地看着我,毕竟我们是一伙的,所幸谢超在,我便不怕。我问,要不要把马三他们几个叫上?谢超盯着我不说话。丁坤说,喊个毬,走!

我们把车停在丁坤家狭窄幽暗的过道上就上了街。周围的人目睹我们气势汹汹的表情和走路带风的步伐,无不驻足观望,有几个想看热闹的跟着走了几步,丁坤回头目光一扫,这些家伙就停住了。这是我们的舞台,聚光灯全部打在我们身上,虽有些紧张,但此役我们已没有退路。我看看谢超,又看看丁坤,脚下突然迸出一股弹簧般的力量,步调随之快了许多。

路过“足之恋”,小红正端盆出来倒水。两星期没来,不经过没感觉,如今见到垂落的粉红帘子真想一下钻身进去。小红师出东莞,手法高超,尤擅推油,精油倒在掌心,搓热了便朝人腰上猛然一按,那般滋味简直叫人爽到抽筋。但是没有办法,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正所谓爱情兄弟此事古难全,昔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我陆上小白龙眼瞅按摩店不进。谢超的打不能白挨,若是算了,以后别人会欺负他,无视丁坤,而我也将厄运难逃。小红见我一楞,但这毫不影响她的手上动作。透过帘子,我隐约望见按摩床上舒展着两只男人的小腿。小红在工作,盆里全是热水,啪一下倒在地上,烟雾立刻蒸腾起来,她便朦胧起来,如置身薄雾之后眺望我们。水汽消散极快,世界再度清明,她张了张嘴,许是想同我打打招呼,可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一个隆冬的下午,太阳惨白地挂在天边没有温度,冷得就像做完爱困乏得背身睡去的小红。我只希望小红今日生意好点儿,最好在我回来时送走最后一名客人,不,最好已经休息了半个小时,我走到门边,她用亲切的成都话软软喊道,哥好久不见,进来耍……如果没喊,我真会感到失望,哪怕她晚上留我一宿。

我们来到机械厂,丁坤家原来就住在这。近几年厂里不景气,等人来买地,坐盼拆迁,大家都混着,有路子的大都搬走了,丁坤家也基本搬空了,里面只留了张搭着木板的床。里屋地上,撂着几把铁钳和一些生锈的钢管,墙上挂着那杆我们过去常常用来追逐麻雀的气枪,这枪成色威力俱佳,可填铅弹糯米,尤其糯米,打在人身上,入肉即化,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最抢眼的还是一柄双节棍,棍是丁坤他哥的,他哥在时,丁坤也不能动。我们同他去监狱看他哥时,他哥手持话筒隔着透明玻璃专门做了交代,这棍不能动,连玩都不行。考虑到他哥还剩几年即将刑满,我们决定做个守信的人,相信待其重见天日之时,今日遭遇的事,将永不会再发生。

出门时,我和谢超各摸了根铁棍捏在手上,丁坤则取下气枪背在身后。走出机械厂,宽阔的水泥地上立着个矿泉水瓶,谢超疾奔数步来到跟前一脚将其踩扁,接着似开球一样踢出老远,距离远得超出我想象。我也想跟进踢一脚以泄不快,却不知从哪忽地蹿出一轮弯月,那驼背老太迅速将瓶装进编织袋,扭头看我们一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我们的目光尽头。沿着她去的方向走了几分钟,再转个弯,就是一个自建房的王国。王五家就在里面,但我们只知大概,不知其具体位置。谢超朝一间小卖部走去,门前孩子拖着鼻涕疯跑,像神经病院放大假,其中一个撞到他腿。他拍拍那孩子沾满灰烬的头,掏钱买了一板酸奶,蹲身问,小朋友,王五家在哪?小孩接过酸奶,脏手遥遥一指,王五家便被精确制导了。

丁坤说,咋办?谢超说,啥咋办?这么多架都白打了?人揪出来弄啊。丁坤说,打这么多架都是在外面?有哪次是找上门的?放在过去这叫踢馆,没文化。谢超说,他狗日的动我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人找上门,管毬他的,不要想多,拉出来就锤。丁坤说,老子背起枪的,动不动?我忍不住插话,枪能不动就不动,估计他见枪就怂了。服软,随便弄几下就行了,搞大了像丁坤他哥一样咋整。谢超说,你他妈不敢?丁坤接过话说,不敢谁会跟着来!随便你们,想整成啥样就啥样。谢超一听,埋下头,摸出烟来递给我们,自己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接着说,抽完这根,就动手,尺度看他态度。不识相,就怪不得我们了。我们点点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大叫,操,我床上电热毯还没关,怕烧起来。谢超和丁坤听完哈哈大笑,蹲在旁边一人一句,“真要烧起来你爸妈回来肯定以为老来丧子。”“是啊,是啊,弄不好他妈还安慰他爸,哭个卵啊,儿子又不是你的。”我很愤怒,指尖发力将烟头使劲弹向他们,可惜被二人轻松化解。烟很快抽完,谢超率先从我和丁坤之间钻身而过,走在最前面。我们跟着他大步流星。

丁坤又说,枪能不能还是不动,主要拿来吓唬一下。还来不及回答,我们就已来到王五家。门口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孩子尿片和衣服,有两条男士的牛仔裤,几件女人内衣对半挂着,像两个大白肚皮,互不嫌弃紧紧依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洗衣粉味。一道亮皮铁门虚掩着,门槛上坐着王五儿子。小孩约莫三四岁,我说,这逼娃不像王五嘛。丁坤接着说,像老子。谢超笑得更为夸张,样子邪恶。“老子看也不像王五,更不像你,我看像我。”我们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屋里忽然跑出一个女人,是王五媳妇。她一把从门槛上抱起孩子,垮丧着脸说,王五死了,你们要找到外面去找。她说这话时,我发现,那孩子竟也不像他妈,该不是捡的吧。

快说他狗日的在哪?谢超说着跨步朝屋走去。

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站住,再走我要喊人了。孩子他妈竟冒出一句古装剧对白,逗得我一阵狂笑。可是他们却都没笑,我赶紧恢复原貌,有些尴尬。

信不信老子给你一枪?丁坤说话很有力度,同时把枪从后转到胸前,将狭长的枪管对准王五媳妇。

见状她脸堪比翻书,瞬间换成一副诚恳的面孔,我是真不晓得呀。

老子脾气不好哟,快讲,人在哪点?丁坤面色阴沉地说。

王五老婆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我真不知道,我起来就在家洗衣服,我都想找他。”

丁坤突然大步窜至她身边,一把揪住其长发,发卡瞬间脱落,借着最后几丝挂在头上摇摇欲坠。你他妈说不说,说不说。丁坤像做扩胸运动一般反复拉拽。这颗头仿佛也失去重量,轻飘飘地悬空摇摆。其间王五老婆想腾出一手去抵挡丁坤,无奈长度和力度都达不到,乱发飘舞的脸上显露出万般扭曲的痛苦。那孩子见状早就吓得哇哇大哭,鼻涕口水直流,口中不住喊着妈妈。

门那边不知何时已挤满了头。这些人既不进来,也不闭嘴,发出花生红衣迎风飞舞似的细碎声音,算喽,算喽,莫打了,莫打了……

孩子一哭,王五老婆拼死的挣扎瞬间便化作瘪下的气球,眼泪噗噗往下掉。她索性放声大喊,说了不知道嘛。幺……幺儿,妈妈……在这,哟,哟,哟……轻点……

情况不妙,我上前劝道,算了,算了,丁坤,放手,一个婆娘家家。

丁坤面若石佛,只冷冷吐出一个音节,说!手仍不松懈拽着王五老婆,两人就像游戏机里暂停的决斗画面。

过了一会儿谢超也说,放手,我们出去找,看来她可能真的不晓得。

丁坤固执地说,她狗日的肯定晓得,说我马上放。

见王五老婆脸色发紫,我赶紧上去拽王五胳膊,他手臂真是孔武有力,硬如粗藤,坚持了十几秒,终于还是松手。两眼不满地望向我们,头重重一垂,狠狠说道,你们喊放的,报不了仇可别赖我。谢超说,走走走,出去找。我问,哪儿找?谢超说,不管,就这么破大点地方,跑得脱是马虾。

从修满自建房的“堡垒”出来,我们压根不知去哪找王五,只有沿着来路向回走。一路上我始终预感会遇到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到时我定把喝完水瓶开向天边让其去捡,以泄之前卯足了劲却未尝一踢之恨。此时,街上的人比我们来时多了许多,下班的人开始买菜了,靠近菜场的地上尽是污水和烂菜叶,活鸡死鱼的味道飘然而出,令人做呕。我又想起那床用了十几年的老式电热毯。我说,不行,我得回家关下电热毯。他们说,没事的,要烧早就烧起来了,还在乎这会儿。你们先找着,我马上关了就来。说完我转身朝家走去。

走在路上,我忽然感觉有些饿,随便在街边买了几个刚出笼的肉包,吃完刚好走到小红的按摩屋。我停下脚步朝里望,若隐若现的布帘后男人小腿已经不见,这让我感到快乐。犹豫一下我还是决定进去。屋里几张按摩床空空荡荡,我忍住没叫小红名字,顺着过道朝里走。走到天井,厕所传来冲水声,紧接着听到有人拉插销,不是小红是谁?她正低头隔着衣服整理裤腰,我说,好好的生意不做,躲在这后面。小红笑着说,一下午没时间屙个尿。我没说的,无话找话,哗啦哗啦的,还以为里面有人洗澡。小红笑着嗔骂道,你好烦哟。说着小红开始为我打水,这是属于我的VIP服务。她手指纤细,刚用冷水洗过手,冻得通红。啵一下拔开木塞,咕咚咕咚倒入滚水,硬如油条的干帕便萎焉下去。趁我开始洗脸。小红又去接水。接着对我喊,洗完过来,水冷得快,要泡快点。我身子后倾向外望去,小红在钩火炉,杨柳般的腰身和丰满的屁股让人不禁一热。

小红捏脚的功夫在这镇上数一数二,一天走下来,能按一按享受极了。她问,你们今天去哪了?看起来好凶。我不屑地说,帮兄弟一个小忙。小红轻轻叹口气说,你们男生啊整天就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我一下来了情绪,现在这个社会,好好说,谁听?我便将丁坤如何抓扯王五老婆的事添油加醋告诉小红。小红一边听,一边按。听到王五名字,手便停了下来,满面惊愕,啊?中午看到你时,王五就在我这按脚。我大吃一惊,真的?那还有假?骗你又没钱。小红语气不像开玩笑。我一下感到非常遗憾,倘若途径门口时,王五刚按完出门恰好碰到,就没那么多事了。当小红的面暴踩他一顿,是件多么豪气的事。我给小红说,你快按,我中午出门电热毯忘关了,晚上你来我家,我爸妈吃酒去了,今天家里没人。小红很善解人意地说,那你快去,脚别按了,晚点儿我来时给你带饭吧。说着拿出干帕子就给我擦脚。

回到街上,路灯已经亮起,我匆忙朝家赶,进屋就先摸床,垫单铺盖滚烫如火,还好没有真的变成火。想起答应谢超和丁坤要回去的事,锁了门又朝外走。正值饭点,街上人不多,偶尔遇到几个也是步履匆匆朝前赶。镇子这么大,怎么找呢?我只好沿着今天走过的路走,不知不觉再次来到王五家。先前挂在外面的衣服已经收了,地上还残留着一块块水洼,久未照镜,从中我瞧见一张轻微变形的马脸。我悄悄走到窗下往里看。顶上天窗开着,由外牵了一根电线入内,隔着玻璃,大大的灯泡一眼可见,里面有饭菜的香味,地上很乱,有一部小孩坐的玩具小汽车,几把破枪以及散落一地的积木。王五老婆根本没意识到门外有人,一直坐在床上,手上捧着个本儿,拿支笔写写画画,像在记账,奇怪的是,孩子不知所踪。王五不在,侦察毫无意义,于是我打道回府。

到家时,小红已经到了。薄雾弥漫的夜色里,她裹着厚厚的齐膝棉衣坐在我家门前。头发因寒气而有些湿润,像刚洗过,黏腻的贴在头皮和两颊。身边地上放着两个反扣的白瓷碗,碗上的“大红冠子”雄赳赳地盯着我。

太冷了,你要再不来我就走了。小红撅着嘴,揉着膝盖慢慢起身,手里拎着一张皱巴巴垫坐用的纸巾。我赶紧朝前快跑两步,赔笑着半搂半抱将拥她进了家。炉里的煤火早就灭了,屋里很冷。原来小红做好饭就端来等着我,也没吃饭。我饿坏了,赶紧进厨房拿筷子,碗柜里的筷子洗得发白,归放得整整齐齐,这让我想起我妈常挂在嘴边的话,这女人呐,贤不贤惠只要到锅边灶台转一转就晓得了,厨房都收拾不好,难不成还当得好一个家?下不下得了灶台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找个黄脸婆,再能干也没用,带出去指不定谢超他们背后会笑成什么样。我还是觉得小红这样的女人好,知冷知热的。我伸手拿了只瓷勺子走出来。用筷多没意思,各吃各的,所以我们用勺,一人喂对方一口。还记得第一次带小红回家,爸妈热情得恐怖。二十五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将女朋友带回来,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听说,我东处了一个,西处了一个,都不成气候,属于闹着玩的范畴。小红那天穿得怪保守的,脱了吊带衫超短裙,与平日判若两人,如果带上眼镜,说不定还有些书卷气。这副身穿戴很得我爸妈欣赏,他们以为我有本事,领回一个大学生或是专科生,可他们全然忘了我初中尚未毕业的基本事实。除名就除名吧,反正我也不爱念书。谢超他们也不爱,自退了学我们每天聚在校外台球室里打球,看着昔日同学早上啃着包子急匆匆朝学校奔,一旦彼此之间有眼神交汇,他们便迅速把脸转开。我们成了他们口中的社会人士。

吃完饭,小红准备去刷碗。我说别去了,水这么凉,明天烧点热水洗。小红说,那我干脆明天带回家洗。于是我们躺上了爸妈的床,没有什么比躺下更舒服了。在小红的建议下,我们拉了我爸的被窝来盖,因为小红说女人对气味很敏感,谁睡过她的床一闻就知道,灵得很,而且大多女人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床,当妈的自然也不例外。我问,那你按摩屋的床这么多人睡过,又是个什么味儿?小红一扭头,生气了。我赶紧亲亲她,又赔礼道歉,劝了好一会儿才又好了。然后我们裹着温暖的被子看电视,小红的头轻轻贴在我胸口,显得比平日更加娇小。在外游荡了一天,勉强看了两集连续剧我就睁不开眼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全然不知,直至一股巨大的轰鸣声将我吵醒。面对连绵不绝的音噪炮弹,隔壁楼上终于有人开窗,破锣嗓喊道,缺德哟,短命儿,这么晚还出来闹,你不睡,别个还要睡嘛。机车像个患上严重肺疾的病人,颤栗着开到我家门前,陡然熄了火,就像打了安定,突然昏迷过去。来人不耐烦地吼道,闹锤子,下来老子打死你。此言一出,楼上窗子啪一声关了。

小红也被吵醒了,嘟囔着说,哪个疯子,半夜三更不睡跑到家门口闹。她话音稍落,门外就响起一串击鼓般的敲门声。我吓了一跳,赶紧从枕下掏出闹钟,借着月光看清时间已是凌晨两点。我抓起床头的毛衣套上爬起来。小红问,是不是你爸妈回来了?我摇摇头说,不可能,这个年纪的人忘了年纪都不会忘带钥匙。小红听完微微点头,感觉心安了。你注意点。她显得小心翼翼。我说,我不怕,老子就是强盗,该不会是派出所吧。我心里有些没底,穿上拖鞋,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摸出门后我爸经年藏在这的那根铁棍,用力捏了捏,感觉挺带劲。开门一看,虚惊一场,妈的,竟是马三。我说,三儿,怎么是你?马三怒气冲冲地说,二哥,你他妈今天跑哪去了,还睡得着啊?我意识到不对,什么事?继而突然想起什么,你哥和丁坤呢?马三嘴唇下撇,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医院里……那丁坤呢?马三泣不成声。我说,你等等,我穿件衣服。回到房间,小红已经坐起,低头玩着手机。我说,你睡吧,我出去一趟。小红抬起头,极不高兴。都这么晚了,还出去?医院了,我得去看看。咋了?去了才知道,我走了,三儿在门口等着呢。那我也走,回店里。都这么晚了,就在这睡吧。算了,你都不在,我睡着害怕。怕啥,鬼咬屁股?她闻言不置一词恨恨地瞪着我。我自知理亏,口气便软下来,行行行,快起来吧。小红起身,从戴奶罩到穿外衣,速度快如超人。等她穿好衣,我们走出家门,马三手腕一抖摩托再度轰隆轰隆咆哮起来,载着我们在茫茫夜色里一路飞奔。路过小红的店,她跳下车,掏钥匙开门,啪地拉下灯线,屋里瞬间大亮,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铺在街上,照亮车身。我和三儿又接着匆匆上路。

坐在车后,寒风逆袭而来,直往领口裤管里灌,冷得不行,我乱发飞舞,大喊,慢点儿,三儿!可一张口嘴里就灌满了风,变得言辞不清。他回头,什么?大点声!说完脑袋归位,仿佛那一声只是我的幻觉。于是我决定不再吭气,管他妈的,冷就冷吧。这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走快走慢反正都是一身湿。

医院还有好几里地,马三骑得飞快,车灯如炮远远射向沿街景物,所到之处,黑暗消弭,我们一晃而过,身后又恢复如初,如梦一般。我两手环抱马三脂肪累累的腰,头缩着避风,此情此景就似两个连夜私奔的好基友。车上一秒,人间十年,这个间隙,我想了一些陈年旧事。

那一阵,丁坤他哥还没被抓进局子。

这么说吧,大点儿的孩子不同我们一块儿玩——瞧不上,手里有钱都愿坐车到十几公里外的市里潇洒。丁坤从他哥那听说,那里娱乐项目之丰富,消费种类之繁多,已然超过我们力所能及的想象。比如可去迪斯科舞厅,大喝扎啤,结识一帮兄弟,当然也可能喝高了,大打出手。此外,丁坤还说了另一项活动——滑独轮旱冰(过去大家只见过四个铁轮的),真是令人羡慕得愿以命相抵。

好在市里生意最火的滑冰场没落之前,我和丁坤曾有幸跟随他哥见识过一回。巨大的场地令我震惊,堪比三个篮球场,一字排开可同时容下二三十人,音乐是清一色的香港乐队BEYOND的歌。全场的最高潮是在悬在四角的黑色音箱开始播放《卑面派对》,霎时间所有人都自发牵起手,不管相识不相识,从场地一端,浩浩荡荡滑向另外的一端,如此场景我只在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野生藏羚羊大规模迁徒时方得以一见。我和丁坤呆坐场下,双眼目视着他哥牵着一个头戴蝴蝶结的年轻女孩。她不算漂亮,但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他哥着一件灰色夹克,里面套黑白的格子衬衣,脚步华丽变换,与之翩翩起舞,溜至我们面前还刻意甩了甩陈浩南般的齐耳短发。你知道牵着刚认识的女孩滑冰是什么感觉吗?丁坤两眼放光问我。我们纷纷摇头。这时他闭上双眼,微扬起头,如沐阳光,缓缓地说,豆腐,刚做出来的豆腐,太美好了。我明白丁坤有此感慨也是出于想象。他还和我们一样,每日饭后,暮色四合,就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朝一个既定地点行进,那场景仿佛奔流赴海汇聚一处,又似共赴一场武林盛宴。

情况是这样的,大孩子们集体“出走”后,厂里渐渐形成一个势力真空。准确地说,他们坏了规矩,过去都是一拨带一拨,年纪大的带小的玩儿,如今他们找到新的世界,便置我们于不顾了。与此同时,卫生院的孩子们开始冒头,他们普遍发育比我们好,我们一致认为是他们爸妈工资高的缘故,个头一个劲的长,女的胸围暴增,丰满得足以令我们厂的女孩儿无地自容;男的唇上植满了细密的绒毛,黑黑的一圈,跟画的似的,打完篮球,尔等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咕噜弄出很大动静,好让人注意到其身体已与成人无异。也正是此时,他们的领地开始扩充,先是到水泥厂,地皮混熟后,又转移到汽车制造厂,最后是我们纺织厂,这便正式宣告,此前各厂各部地域性玩耍的规矩被正式打破。

他们初到我们厂时,只是一拨人坐在空置的厂房顶,垂下两脚抽烟,无所顾忌。我们充满好奇和防备远远观察着,这当然无法了解他们,于是饭后聚在一起瞎猜,知情人说,他们此来是为了追求厂里的某个女生。后来一段,常听爸妈回来说厂里管线时常不见,保卫科怀疑就是他们干的,可又没拿住现场,这点儿小事谁都不重视,也就没怎么管了。渐渐地,他们和我们的人搭上了话,没过多久,说话之人便与他们打成一片,再后来他们开始打我们厂的孩子,受欺负的回厂求援,可本厂大孩子与他们院的同龄人在市里早已混熟,彼此称兄道弟,互相照应,常常手持钢管,一致对外。

也正是那个特殊时期,我不再视谢超和丁坤为傻逼,突然亲近起来。

厂里已群龙无首,我们集会游戏的篮球场被卫生院的那些家伙占据。时间稍长,我们这边许多人投诚,隔日见面还会吹嘘昨日从那边儿听来的新鲜事。和过去不同,以前聚会人人皆可参与,如今想一起玩儿可不容易,若是来晚,或者超过他们的预定人数,便会被打发回家,当着如此多人悻悻而归,光是周围幸灾乐祸的嘲笑,就叫人受不了。

那会儿我家吃饭有个规矩,须等我爸下工回家方能开饭,他下工本来就晚,回来还习惯性地要先冲个澡,等这一套做完,差不多七点才能动筷。所以等我放下碗,拍马赶到时,街上路灯已经点亮。一群人稀稀疏疏站在小山坡上,树影憧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密谋的气息。

果不其然,我来晚了。众人紧盯我,那意思是,都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懂规矩吗。本院一个孩子毫不客气地说,人满了,滚。我脸刷一下红了,心想,人家卫生院的都没发话,你哼个屁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憋住了没说,如鲠在喉。也正是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溜光大头望向我,与其他人不同,他的眼神悲戚,有着难以掩饰的同情和无奈,此人便是谢超。可叹当初我这犟脾气,不会做苦苦哀求的事,回家却又心有不甘,便唯有杵在原地。那熊孩子继续咄咄逼人,反正集合的时间已经过了,你赖在这儿也没用,一会儿我们换地方,敢跟着试试。场面一度尴尬。就在此时,“老大”说话了。

“老大”姓牟,是卫生院公选出来的,以酷爱打架、下手凶狠著称。他人极瘦,眼也不大,笑与不笑都是一溜长缝。这种面相原本不该令人畏惧的,可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薄唇,却给人一种十分危险,喜怒无常之感。平日里大家都叫他权哥。在那个平头盛行的年代,权哥已然懂得爱惜自己的一头乌发(后来又染黄了),他模仿偶像郭富城,依葫芦画瓢留了个发际线异常明显的中分,一不留神就可见他神奇地变出一把梳子,随之便偏着脑袋开始梳头。权哥说话前一手揣包,一手夹烟,闭着眼十分陶醉,猛吸一口时,白烟如火车钻洞,从嘴中喷薄而出,又一骨碌钻进鼻腔,最后陡然又返回嘴中,一口喷向天空。在习惯性地爆了句耳熟能详的粗口后,他终于对我去留一锤定音,留他下来,晚上陪我走一段。我不禁松了口气,暗想交上好运,晚上去我爸值班室睡觉,正好与权哥回家同向。

我们唯权哥马首是瞻,随他来到一方墙头。低头看,墙下是一排防水布搭建的临时瓜棚,说是一排,实际仅为三间,一字贯通,其中一间靠墙横摆着一张小钢丝床,床上睡人,床头床尾床底皆堆放着一个个西瓜。权哥的计划不言而明。他将谢超叫至身边,交给他一块五毛钱,吩咐其伪装成路人去购瓜。与此同时,在设计好的逃跑路线中又精心安排了两个接应者,这些人都是他弟兄,有着轻而易举便可体育达标的矫健身手。而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权哥的左膀右臂,彼此的友谊是经过了无数进此类事件考验的,权哥信赖他们。他们会以四乘一百接力那样的方式接过西瓜,朝着黑暗中的胜利跑去。而最重要的一步,偷瓜,权哥毫无意外地交给了丁坤。权哥的计划,简单而粗暴,但就此执行。谢超出色地完成了第一步。如果他不开餐馆,多读点儿书,加以培养,我猜他今天应该成为一个演员,如果我们不知内情,必定也会认为他就是个拉动内需的普通消费者。就在他煞有介事用手指向一块西瓜时,丁坤突然如灵猫一般,出现在瓜棚边缘的灰暗地带。他悄悄滚出一个靠近自己的瓜,一把抱起,撒腿就开跑。夏天丁坤从不穿凉鞋,总是踩双人字拖。他这一跑,劈里啪啦,似有人拿着苍蝇拍对着墙壁一阵乱拍,行踪暴露无遗。真是死脑筋!偷瓜,偷瓜,你偷偷抱起瓜退入黑暗一切不就大功告成?何以非要按照计划跑至预定地点。于是,我们得以见到以下一幕,豆芽身形的丁坤,佝腰驼背,脚底翻飞,怀抱巨瓜,举重若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绝尘而去。身后是体态丰腴的女老板脚蹬矮根皮鞋,尾随着他一路追赶,边跑边喊,逮住这狗日的短命儿,敢偷老子的瓜!事实上,以消失的丁坤为参照物,她的追捕基本可视为原地踏步,注定徒劳无功。

就在他们你追我赶的紧张时刻,权哥果断带领大伙转移。十多分钟后,丁坤带着窃来的果实悄然而至。众人噤声,等待权哥发话。心中不禁暗想,如此多人,落在自己头上,这瓜究竟可分到多大一块?权哥久不言语,像个诗人,眼睛望着茫茫远方。就在我以为将会一直站下去时,黑暗中缓缓走出个两个身影。哇,原来是左膀右臂,差点忘记他们。只见他二人脸上挂笑,人手一瓜。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赞叹,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不愧是权哥!转脸一看,不是谢超是谁。

回去的路,没想到除了我和权哥,谢超丁坤也一路,丁坤他妈在卫生院打麻将,他和花仙子一样,打记事起就在各家麻将馆找父寻母。开始我就说过,我是前往我爸的值班室,令人意外的是谢超,他竟是为了专程送权哥回家。真是难以想象,来回一个小时的路途,道路两边长满了原始森林般的行道树,半夜十一二点,许多路灯都被人用石子弹弓击碎的情况下,他是如何在我们抵达后,自己独自一人摸黑走回的,单这份胆量,就令人敬佩。

此后不久,我们这群人就迎来了退学高潮。首先是权哥,因为打架被学校除名了。我见他母亲提着一吊腊肉走进校长办公室,出来时,腊肉仍在手中晃悠。这意味着,校长不爱吃腊肉,不对,是校长爱吃腊肉,但他克制着口腹之欲,毅然把权哥开除了。几个月后,丁坤也被开除了。开除那天甚至来了警察,警车拉着警报呼啸着冲进学校,威风极了,走的时候就把丁坤带走了,理由是哈尔滨来我们这搞了个冰雕展,周末丁坤去看时不知怎么想的,走时把几块冰雕砸烂,把灯取走了。那时候,冰雕展我们只听过,没见过,此类展览也是第一次在我们这儿搞,相关部门非常重视,未设监控,但人民群众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监控。丁坤走后那个星期,学校还专门举行了一次师生大会,会议主要就是针对丁坤门事件,其他的我忘了,只牢牢记住了当天校长讲稿上的几个总结性的大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丁坤被开除后,就轮到了谢超,开除他的理由最单纯——成绩不佳。谢超年纪比我们都长,他过去的同学大我们两届,若在台湾,我们见了得尊敬的叫声学长,不过长此以往,他得管我们叫学长了。开除他的那天,我运气好,恰逢上数学课看课外书被请家长,在办公室恭候我爸大驾,正巧目睹了丁坤被开出的一幕。他们班班主任皱着眉头,苦笑着对谢超妈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就没见过你家这样的,上课瞪大眼睛望着黑板,看起来比学习委员都认真,一提问,竟然啥都不知,不知道在想什么,天天就发呆呀,再这样,他以往的同学都快高中毕业了。这书我倒可以继续让他念下去,但耽误的是他呀,我看呐,还不如去当兵。谢超妈叹了口气说,哎,我也知道这孩子读不了书,老天没赏他这一口。说着从板凳上站起来,望了望谢超,也不说话。谢超也懂事,他妈起身,他跟着起,母子二人同朝门口走去。临出门时,谢超妈不忘扭头给老师说,您也费心了。其间,一眼回望,也着实叫人动容。老师张了张口,无言以对,最后只是绵软地抬了抬手,算做告别。他们走后,老师走到空桌前加水,捧着杯子当着一屋老师说,这孩子倒是不坏,就是笨,我教这么多年书,从没见过这么笨的。在座老师们轰然而笑。其中一个说,以后,街上碰着,可能就这样的孩子见着你亲,隔老远就叫。成绩好的,我看不一定,这样的例子多了。我还想竖着耳朵再听会儿,可惜我爸进来了。屋里瞬间又安静下来。这回轮到我了,老师叫我爸坐。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粉色信封,说,廖师傅,你看,这是别人交来你儿子写的情书。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我爸闻言扭过头愤怒地望着我。老师接着说,不是我说您,班上长得稍微好看点儿的女孩,你儿子都给送了,你看,像今天这封已经是寄往外班的了。在这方面你们家长在家是不是该好好引导引导,学校也不是托儿所,孩子丢进来就不管了,老师也不是保姆……我爸正欲申辩,又被老师一个“STOP”手势止住。廖师傅,您也知道,这学校不是谈恋爱的地方,我们也怕学生做出越界的事,这责任谁都担不起啊。老师说得兴起哇啦哇啦唾沫星子直冒,却没料到丧失话语权的我爸,也同时丧失了理智。他突然站起,我只见一个挥手的残影,就感觉好似去年参加学校体检,医生拿三角铃耳边轻轻敲了个“当”,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嗡嗡声,他们说话,全听不见了,只剩嘴唇一张一阖。这时老师慢动作般扑上来,蹲下,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爸表情痛苦,很别扭地弯头看我,其他老师也都围了过来。我试到耳边有水流淌,一摸,通红,是血,接着不省人事了。真没出息,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晕血。

我醒来时,医院,四周白成一片,一个人也不见。过了好一会才见我爸端个铝盒打饭回来。他进门时,我开口叫他,有两秒钟,他竟一动不动,表情就像快哭出来似的。我猜他一定因此被我妈骂得好惨,挺同情他的。我妈的念功非同寻常,足以叫人内伤。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伤叫外伤性鼓膜穿孔。不得不佩服我爸这一掌下去得有水平,医生说不需手术,一个月就能自然愈合,就是听力以后可能会受点影响。不过也说不准,关键要看养得如何,同时还要注意一个月不能洗澡洗头,挖耳擤鼻,所以我出院的时候身上都臭了。

许是受伤未愈的缘故,回到学校我再没给女生递过纸条,我爸对我殷勤备至,也不像过去那样每天骂我了。我生日那天,还专门上街为我定了个奶油蛋糕。吃完饭时,插上蜡烛叫我许愿,并许诺只要不是太离谱的,都能满足。于是我郑重地说,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读书了,在家看店做生意。我爸听后默然无语,我妈气得脸都绿了。我意识到又碰了高压线,为了安全,吃完蛋糕,早早爬上床看新买的漫画,看着看着就睡了。第二天,晚饭吃到一半,我爸突然开口说,明天别去学校了,给你办休学了。这真出乎我意料,但更意外的是,我本以为退学就意味着像权哥丁坤谢超那般获得自由,应该高高兴兴的,却没想到心中沉甸甸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我抬头望向我妈,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反悔吧,又真怕读书,口再难开。只希望这种奇怪的感觉别背一辈子。

就在我以为这种感受世间唯我独有时,丁坤家发生了件重大的事,这让我们有了相似感触。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休学后,我在录像厅偶然看了一场“魔岩三杰”的演唱会,继而迷上吉他,跟人买了一把二手的,每日在家练习。丁坤则仍旧混迹于各家录像厅,游戏厅,酒馆之间。不过,他显然不是一个人,那段儿他跟权哥混,除了饭点各自回家混饭,其余时间两人可谓形影不离。时间久了,彼此既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却又难免心生厌倦。有一个夜晚,他们一伙十余人聚在已经关门的小药店门口抽烟吹牛,一支吸完,某人又掏出烟来派。丁坤接烟无火,权哥有火,已经点上开始享受。于是丁坤二指夹烟靠近权哥,请之帮忙点燃一下。许是关系太好,又或认为二人关系已非同寻常,丁坤一手拿烟,弯腰探脸靠近火机,一手插在兜里。黑暗中,权哥毫无征兆地甩了丁坤一记耳光,大骂道,妈的个逼,还从来没人敢在老子面前点老爷烟。天太黑,众人无法看清丁坤表情,只隐约见到丁坤将烟随风撕碎,问天狠狠一扔,趿着拖鞋,怒气冲冲而去,空气中远远弥荡着他略带哭腔和心有不甘的粗口。权哥也没料到丁坤反应会如此巨大。二当家丁坤的绝尘而去,毕竟非常突兀,让人下不来台。他嬉笑着对众人解释,我以前也是这样被我哥教训的,规矩不能乱,下次他就记着了。

丁坤回到家,脸上盖着深深的指印。不用说话,他哥一看就知怎么会事儿,上床前,两兄弟还聊了会儿。他哥说了些近期的打算,说准备筹措点钱到城里去摆个夜宵摊,生意应该不错。

没想第二天就出事了。丁坤他哥,长相随他爸,有些像今天的日本影星反町隆史,浓眉毛,小眼睛,鼻子高高的,嘴唇薄而内收。头发常年保持着三七的偏分,高是不高,一米六出头,常年耍哑铃,练得一身腱子肉,胳膊小腿肌肉虬结,一股大力含而不露。他一人中午出门,先去了录像厅,又在街上逛了一阵,在中学门口终遇到所寻之人。

“哟,哥!”权哥半蹲在校门外的一张石凳上,姿势看上去难受极了。

昨天你是不是欺负我弟?丁坤他哥,单名一个烈字,可不是白叫的,不苟不笑,眼睛耷拉着斜斜瞟向权哥。

嗳,我们开玩笑的。权哥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脸上挂着和平日一样的玩世不恭。

开玩笑这样开?你过来试试我给你开玩笑。

说了不会了。权哥不耐烦起来。这很好理解,他和我们待惯了。

这时丁坤他哥走到近前,伸出坚硬如铁的食指对准权哥,用一种类似上下门牙不分开,磨擦而出的声音说,我要再发现你动丁坤,看咋收拾你。语气之凶狠,令人不寒而栗。

说就说,手别指。谁也没想到权哥会冒这样一句。在我们看来,权哥属于势力真空期的产物,比起丁坤他哥本来就低了一辈,注定实力差了许多,可是他却缺少自知之明。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丁坤他哥有些诧异。

就像有人吹集合哨,仅仅一瞬间,围观的人无声而自发地形成一个圆圈,主要是中学生、过往买菜的及周边摊贩。

我说,有什么好好说,别指来指去的,我和丁坤,关你屁事啊。权哥从石凳上站起,下嘴唇向上吹一口气,额前金发随风飘起。

丁坤他哥不再说话,上去便是一巴掌。这就点了火。权哥抬手一挡,卸去七分力,但指峰仍是拂到脸上。他摸摸脸,拉长声调大吼一声,你妈逼啊……身体前倾扑去,大有亡命的架势。但在我们看来,该动作极不专业,全然不似想象中的高手过招,倒像泼妇闹街。而最后一个代表器官的字还未发出,就被丁坤他哥一脚踢飞。权哥晃了晃,努力站起身来,弯腰扶肚,显得精疲力竭,寸步难移。照动作来看,他怎么可能是丁坤哥的对手呢。对方见他上前,不退反进,弯起小腿简简单单就是一招,凌空鞭腿,速度之快,泛着剪影,简直避无可避。识相的本该收手,转身离开,可这究竟太没面子了,以后还怎么在校门口截学生零花钱呢。于是权哥将手缓缓伸进裤包,掏出一把略长于手掌的跳刀。

权哥掏刀之举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丁坤哥站在不远处轻蔑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大家都能感受到的赤裸裸的侮辱。相比之下权哥感受自然最深,刀都掏出来了,所谓不见红,不入鞘!在众人的各种惊呼声中,他像刺秦败露后的荆轲,破釜沉舟奋勇前冲。大家都为丁坤哥捏了把汗,实际稍懂武术之人皆知,这种担心无疑是种多余。结局实际早已注定,只见丁坤哥急速一个侧步,胸口避开刀锋,瞅准时机,出手如电,指似利爪,两手狠狠捏住权哥手臂,如掰莲藕般拿住权哥持刀手的肘部,迅速反向一撇。只听权哥一声大叫,丁坤哥趁势卸力,飞快腾出一手,扭住其腕,只听哐啷一声刀应声落地。眼看一场争斗就将以丁坤哥的完胜作为结束,却万没想到,丁坤哥忽然松开权哥,一个弯腰起身,再见权哥时,刀已入身,权哥未发一声便蜷缩倒地。人群里又是一片骚动。丁坤哥见势转头跑开。如此多人,皆为看客,追捕之戏是电视里才有的情节,故而大伙只是由近及远眼看着他穿着白底布鞋,轻盈地跑到街道尽头,一个右转不见了身影。

丁坤哥完全消失后,有人不出意外地苏醒,进而高呼,吗?杀人啦!吗?救人喽!此时权哥仍躺倒在地,嘴里吐着血沫。人们似涨潮般纷至沓来,都想占个好位一探究竟,人工呼吸?谁愿去谁去!最前一排仰身后靠,竭力维持着秩序,直至有人禁不住喊,妈逼,别挤,再推就要踩到人了。大海的推力才有所减弱。最终结果是,医生与警察并驾齐驱几乎同时赶到,医院途中,人就不行了。权哥出殡那天,他母亲当众拿出一张死亡通知,上写病人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年10月18日,医院。

权哥的死,实在令我们难以置信。三天后,丁坤哥在全家陪同下到派出所自了首。

车速减缓,急诊大厅没几步了,马三刹车熄火,哐当一声重重踩下脚架。急诊室简直是另一个形式的垃圾站,颜色发黑的塑料帘外,几个男女如散落各地的异世龙珠,造型各异,吸吸吐吐排解烟瘾。进去又是另一天地,头顶灯光嗡嗡作响,空气中怪味弥漫,四处透着惨白,有些像香港电影里龙蛇混迹的庙街。有一个女的,弯腰屈膝,垂手而立,站在护士站外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指尖还殷殷向外冒着血,咳,我说你们警察到底管不管?包被抢,还伤了手,报警半个小时也不管,人都要死了。但我看这劲头,显然一时半会还死不去。顺着走廊,没几步就是医生办公室,门外是张加床,上面睡的不是谢超是谁?我们风尘仆仆赶到,他全然不知仰面熟睡,想说睡得像婴儿吧,自己想想都犯恶心,还是不说了。灯光下,他显得面色发暗,左手木乃伊般打着绷带,脸上也添了几条新痕。床边护栏靠着一个“毛背心”,屁股吊在板凳上,头抵床栏正打瞌睡。

马三走到床尾,扯了扯谢超裤管,鼾声雷动,全无作用,便使劲拽住裤缝左右划拉,一个巨鼾后谢超终于还阳,开口道,你们来了?他一说话,“毛背心”也醒了,抬起头一看原是他爸。他爸初醒,脸皮干燥起壳,额上被压出一道红印,急急起身,一弯身递来板凳,热情招呼道,快坐,快坐。不管,不管,叔坐。一番推辞,他爸坐下。我转头和谢超说话。怎么了?哎,别提了,又吃亏了。你们不是带着……话头刚起,谢超眨眼示意,我们会意立刻止口。爸,你下去买几瓶水吧。谢爸闻言连忙站起,从包里掏出一把钱出去了。丁坤呢,狗日的哪去了?我摇摇头。他说去个厕所,隔壁就是巷子,我进去买包烟,冤家路窄,没想到刚走进去就遇见王五和一群人,好像是他家亲戚,都是二十岁不到的鬼崽,一下就冲上来了。你傻呀,不知道跑,还不知道喊?你跑给我我看看,这么小我跑得过吗?一打我就蹲着了,手护着头,也没觉得这么疼……妈的,就是不知道哪个没轻没重的拿起路边的铲子照着头下来,就这样了,骨折,下星期消肿了就手术。妈的,等老子出去,要他好看。谢超说得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哎,先别想这些,重要是把手先看好,要是残了以后还怎么骑车。我说。谢超这么吃不得亏的人,这次只是张了张口,皱皱眉,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一晃几个月过去,谢超手恢复神速,医院通知可以出院了。自他出事后,我们就没见过丁坤,出院那天,作为朋友也只有我小红马三去接,每次说到这,谢超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说得最多的几字是“没义气”和“狗东西”。

入冬以后,谢超的小餐馆忽然之间火了起来,往来之人络绎不绝,每晚九点前饭菜必然售罄,这一忙活,复仇之事便如石沉大海,搁了下来。其间,这厮竟也谈起恋爱。姑娘姓张,同为贾商,在集贸市场有个摊位,卖女士服装,位置当道,生意很是红火。谢超请大家吃饭,带来看过,我、小红、马三对其印象不错,谈不上斯文漂亮,但胜在落落方方,就是姑娘习惯了日积月累吆喝买卖,说起话来嗓门过大,还有些太过粘人,每次看见都像替死鬼样的附在谢超身上,不过也好,谢超长这么,也没怎么正经谈过恋爱,终日与死猪肥鸭打交道,这回算过足了瘾。

十月的一天,我正睡觉,客厅突然铃声大作,我妈推门进屋,叫我赶紧起来接电话。电话那头还是马三。他都快成我们间的号码百事通了。电话里,他激动地连唤我三声后终于开口说事儿,哥,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钟馗?不是。马克思?不对,你绝对猜不到。我没好气地说,有屁快放。坤哥呐。啊?在哪?我一下来了精神。电影院附近。他在那做啥?不知道。一个人?嗯。他还好意思出现啊。我得去会会。虽然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但我还是惦着,要不是他突然消失,谢超也不至于住这么久院。二哥,还是别去了,你去这会儿人恐怕都走了。挂了电话,我睡意全无,下了碗面吃就急急出了门。

从我家到电影院走路约摸十分钟。一路上,我都幻想着会不会就这么与丁坤神奇地不期而遇。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马三说得一点儿没错。在我独坐电影院外的半小时里,与街景流动变化相对应的,是左边卖烤红薯的大妈,和右边卖爆米花的大爷,加上中间的我和考虑着是不是向我扔两毛的路人,构成了一幅所谓的印象派油彩。画名都是现成的,就叫《找啊找,屁都没有》。失望之下,我只好拍拍屁股回家。刚推开门就听我妈抱怨,三脚猫啊三脚猫,要么不起,一起来就没影儿了。下午人家丁坤来找你,你又不在。人呢?我大吃一惊。肯定走了嘛,你都不在还留他吃饭啊?听到这,我赶紧一扭头又向外跑,身后目光如箭,又似海啸奔涌。阿门……

出了门,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继而又想谢超一事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丁坤呢?这样一想,我顿时充满愧疚,于是决定直奔丁坤家。

丁坤家住在背街,旧屋一间连一间依河而建。过去除了篮球场,他家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之一。(不过自他哥被抓以后,大伙就很少去了。)夏天,吃罢晚饭,大伙便相继来到院里,在大桑树下支张小桌,凑钱买上一打老“瀑布”。丁坤哥不用出钱,说书人的角色,酒水自当是免费供应。比起我们来他酒量最大,往往一人就要喝半打,酒经喉而过,似喝水一般,继而发出一连串满足的饱嗝,感觉似人纵身一跃,忽地又从冰水中突然探出头来那般畅快淋漓。酒是好东西,一下肚,丁坤哥脸就红了,眼神也不似白天那般桀骜了,眼皮耷拉下来,目光随之变得温柔,接着便开始为我们讲述江湖中事,内容多为泡妞喝酒,打架滋事,听得人血管膨胀,或许不想读书就是从那时开始萌芽。

现如今的情况是,我帮着家里进货,打点小卖部,谢超与小女友“夫唱妇随”你买菜来,我煮饭,过着杨过小龙女般的神仙日子,丁坤若非消失,定也还守着他那不怎么赚钱的游戏厅,每日关张便与大伙吃饭吹牛打屁。除此之外,也不知权哥和丁坤他哥在各自的世界过得如何,权哥有没有投到一个好人家,丁坤他哥是不是像《监狱风云》里的发哥那样过得有滋有味,混得个风生水起?

丁坤家还是那样,门前空地上永远晾着一堆白菜萝卜之类的东西,旁边是块倒立的空心砖,上面摆着个簸箕,簸箕里有些什么,懒得去看。门没关,即便白天里面也黑黝黝的,我试着叫丁坤名字。两秒后,传来回应,一女声飘渺,仿佛来自地心,出去了。此后里面再无动静。这种拒人于千里的方式,效果绝佳,完全令人兴不起进去或是多问一句之心。我转过身,灵光乍现,想起从前跟他去过的“兵工厂”,随手拦了个三轮车。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久无人住,丁坤过去住的地方比过去更加破落,铁皮包的大门锈迹斑斑,一拍就直往下掉灰。我拍了拍门,无人应声。正准备走,门却忽然打开。开门的正是丁坤。你他妈这段儿跑哪去了?我喜出望外,向其肩膀狠锤了一拳。你怎么来的?他一脸紧张,探头向外望了望,言谈间毫无朋友间许久不见的欣喜,真叫人丧气。我一进屋,他便迅速关上了门。这时我才发现,外屋窗帘拉得紧紧的,由外而内无法看透,里面却可依稀看到外面。里屋的门没有关死,留着虚缝,透出几公分灯光,显得神秘。

我跟在他身后,推开门,里面竟还有一人,这人一头板寸,银发如针,面庞尖瘦,眼神咄咄逼人。身上穿的脚下踏的,皆是运动,不就是丁坤常年最爱的那身“名牌”行头。一眼望去,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我的妈呀,差点惊叫出来,烈哥,竟是烈哥!烈哥,你出来了?我禁不住问。我哥自己出来的。丁坤说。丁坤他哥嘴一扬,勉强算笑,也不说话,一手玩着那副大伙儿从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双节棍,一抬手指指对面板凳。我依其所指坐下。刚一落座,对面就问,有钱吗?烈哥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这么直接,真让人难受。出门急,就带了二三十。我说。太少了,还有吗?虽是询问,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让人产生一种不给钱就难以脱身之感。帮帮我哥,他今晚就走。丁坤站一边帮腔。烈哥,多的没有,两三百有,在家。我说。那快去拿来。丁坤他哥说。不知道是不是关久了,丁坤他哥说话一点艺术也没有,总是斩钉截铁,不容拒绝。我只好说,那我回去拿。跟他说话真是叫人不爽。我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准备去拿钱消灾,送走这个瘟神。等等,丁坤和你去拿。烈哥说。丁坤显然也始料不及,瞬间反应过来,说,走吧,我和你去。”

走出门,天色已暗,我和丁坤并肩而行。

我终于忍不住问,那天你跑哪去了,你知道谢超怎么了吗?

手断了呗。丁坤不以为然地说。

我靠,你知道啊,那天你躲哪去了?我不怀好气地说。

我躲?我他妈就不知道什么叫躲。我刚从厕所出来,正准备找他,就看见我幺舅了,他这个年纪的人,硬都硬不起了,还能喘着粗气跑两步说明什么?有事!

啥事?

啥事?你瞎呀?刚才不是看见了吗?我哥翻笼子跑了。电视都播了,幺舅看见了,怕我爸妈高血压,只敢来给我说。

现在呢?

唔……他眼一翻鼻子重重喷出口气。我妈一听就倒了,医院吊水儿,家都快散了。丁坤说这话时眉头皱得似只“沙皮”。

怪不得我今天去你家,门开着,喊你,里面冒句没人就熄火了。

你去我家了?丁坤脚步一顿,停下来看着我。

我点点头。又接着走。

你哥真的要跑路?

不跑等死啊?换我也不敢从二十多米的悬崖跳下来呀,这是什么?勇气!我哥真他妈牛。

你哥今天就走?

今儿就走。

那你爸妈知道吗?

当然知道。

不想自首?

白痴吧!几十年,爸妈都不在了,自首?有什么意思。相信我,那里边不是人待的。丁坤意味深长地拍拍我肩。

哎,谢超那事,怎么办?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转了一圈,我转回原点。

放心,我会安排,自家兄弟不吃这种哑巴亏。丁坤说得信誓旦旦。

到家,屋里没人,爸妈照例麻将馆打牌去了。我招呼丁坤进屋。丁坤摆摆手手说,我就在外面等,你快点。我回房间,从床下掏出藏在鞋垫下的三百块多块,算是临存整取,裹成一卷,出门递给丁坤。

丁坤接过,拉开拉链,把钱塞进内包,说道,谢了,兄弟。这一刹那,我感觉怪异,仿佛这个转身即走被叫做丁坤的灵魂我并不认识。

第二天,我专门约了马三和小红下班后一起去谢超馆子吃饭,以便借机将昨日之事告诉大家。不料谢超出去收款要傍晚才回,店里只有小张和帮忙的小工在。自和谢超同居后,小张便以老板娘自居,见我们来,说要亲自下厨,给我们做顿拿手的。她手脚麻利,不要小红帮忙,把自己藏在厨房里切洗煮炖,翻炒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即闻到阵阵菜香,我们嗑着瓜子看电视,坐等吃饭感觉好极了。小工刚把碗筷摆上桌,一阵熟悉的机车声由远而近轰鸣入耳,“小怪物”化身骆驼满载而归。谢超真是跑马的汉子,威武雄壮,脚未进门,就咋呼老婆,一掀帘子见是我们,人就懵了。小张闻言从帘后钻出,脸上红晕一闪而过,急急喊道,回来啦,快来帮忙,看今天我给他们露一手。

饭菜上桌,八菜一汤,有鸡有鱼,五荤三素,配得极好。我说,饭前我给大伙儿说个事。谢超打断我,我先说!你们没听说吧,王五不知惹到谁了,昨晚连中三刀,听医院的朋友说,前面一刀,后面两刀,其中一刀,对穿对过,肺都通了,现在还在抢救。这江湖,凶险呐!说完他高举起杯,改换一种激昂的语调道,来,我们干杯!

大伙儿积极响应一并举杯。这时,他忽而一顿,转头问我,你不是还有个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吗?面对众人满怀期待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酒杯一抬,大喝一声:管毬它的,喝酒第一,来,我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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