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里藏着我的疼痛史
给人讲个故事,经常被嘲之为“老掉牙的事儿啦”,可见,“老”总是和“掉牙”捆绑在一起使用。人老了就容易掉牙,所以,老年人缺齿豁牙比较常见。大文豪韩愈就说自己:“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并写一首《落齿》感慨:“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四十岁就进入“掉牙”的年龄,也暗示着老之将至矣。或许就如大哲老聃所言:牙齿虽硬,但它寿命不长;舌头虽软,但生命力更强。人总是舌头永存而牙齿早亡啊!当然,老聃得出的结论是舌头比牙齿厉害。
我的牙长得不算齐整,就像学生做操站的队一样,前的前后的后;牙虽长得不算齐整,但颗颗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可天有不测风云,牙有旦夕祸福。年夏,某次课外打篮球,郊区教研室的大朱,高个子,干巴瘦,生来猿臂鹰爪,骨头坚硬,像NBA的罗德曼一样十分热爱防守,抡起两臂堪比两根熟铁棍。我在一次突破上篮时,被老朱的铁臂一抡,击中下侧切牙,唇破血流。切牙踉跄几下,崩掉一角,虽松动但未完全脱岗,幻想着还会慢慢长好,但坚持数日,直至牙龈肿胀,殃及腮部,延及脑袋,真正体会到牵一牙而动全身。我一狠心,用手将其拔了出来。
留白,是中国绘画的创作艺术,是一种“无物胜有物”的境界;惜乎一排牙齿间的“留白”一点儿不浪漫,难免被人笑曰狗窦大开,何况讲课亦走风漏气。彼时气功热方兴,我闲来无事也经常阅读一些麻衣神相、三命通会、渊海子平一类的书,就知道门齿缺漏,如果不补,必有漏财之虞,顿觉芒刺在背,不补不快。以前没有种牙,只有镶牙,镶个假牙吧。距学校不远来一游方牙医,据说镶牙技术不错。牙医年届不惑,男性公民。问我要镶金色的还是银色的。我想,不能镶金牙,电影里的大金牙往往都是汉奸,大嘴一张,晶明瓦亮,瞧着俗不可耐。还是镶个银色的比较朴实,看起来就是革命青年啊!
镶牙其实就是一银白色的牙套带着一颗骨头似的假牙,将牙套套在豁口左侧的一个牙齿上。游医轻车熟路,将那颗假牙像插队知青一样插入我的牙齿队伍中,恰好填上那个豁口。但若干年后,那颗插队的假门牙由白而黄,就像年轻的革命队伍里冷不丁站着一位前朝遗老。而且牙套也宽松了许多,有时咬一口馒头居然都能把假牙带出来,就觉得人生很无常。医院,医生建议,装个烤瓷牙吧,颜色尽量与原先队伍保持一致。实在不耐烦“老掉牙”的麻烦,那就装吧。“装”其实也是“镶”,只不过是“装”得更逼真而已。自此,牙齿队伍里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没料到刚至不惑之年,左边最内的下臼齿就开始发难了。俗话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这颗牙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疼的时候混混沌沌中似乎天地之间唯有那颗槽牙如齐鲁大地突兀而起的泰山一样。张信哲唱《爱如潮水》,敢情这痛亦如潮水?一阵阵钱塘涨潮般的疼痛,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我不是弄潮儿,对这颗牙摸也不敢摸。有时又觉得似有千万只小蚂蚁聚在牙洞里,撕挠着牙髓。这是一种空洞的疼痛,空洞的几乎不涉血肉,好像一个人掉在茫无际涯的宇宙,上上下下都无着落,但又清清楚楚地牵动着我脑袋上的每一根神经。
低头沉思,牙疼是如何发生的?是否自幼贪吃,抑或刷牙马虎?想想自己小时候,吃的都是纯粹的绿色食物,压根没有吃过如今色彩斑斓五花八门的“垃圾食品”,就算吃颗糖,也须等到过年的时候,难不成天天吃玉茭面糁也能把牙齿里吃出窟窿来?中医认为牙痛是“上火”的症候,吃药吧,土洋并举,中西结合。吃过牛黄解毒片、VC银翘片、阿莫西林、布洛芬、甲硝锉……含过姜片、蒜片、苦瓜片、白糖、蜂蜜……疼痛还是由重而轻,由轻而重。用凉水漱口或许好点,漱完口后疼痛感即刻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好几次牙疼都是来势汹汹,气焰嚣张,已经到了必须去治疗的程度了。
就像“有困难,找警察”一样,故乡的父老乡亲是“有牙疼,找一恒”。为何一定要找一恒呢?就因为他是老乡吗?这肯定是个因素,但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最重要的是大伙相信他的医术,觉得他做事靠谱。俗话说,我知道河豚能吃,但我信不过厨师。东晋名将温峤,曾官拜骠骑将军。温峤有次牙疼得厉害,请一牙医来看。牙医既无止血,又无消毒,更兼技术粗糙,即刻动手将温峤那颗病牙拔掉。结果温峤拔完牙后,造成感染,进而诱发中风,没过几天,溘然而世,时年四十二。温峤的悲剧就在于没碰到靠谱的医生,故而成为有史记载的第一个因拔牙而送命的人。实际上,民间因拔牙而送命的事儿肯定很多,只是草根载不进史册而已,所以,技术精湛做事靠谱就是一个牙医最好的口碑和招牌。
一恒是故乡走出去的名医。他从小学读书始,就一直属于学霸类人物。从医之后,刻苦钻研,精益求精,技术娴熟,待人实诚,后升任为阳泉一院口腔科主任。故而,医院找一恒。第一次躺在专用牙椅上,看着盘里摆放的锤子钳子镊子,就觉得牙医是典型的手工劳动者,靠的全是手上的功夫。一恒拿起光闪闪的电钻,“张嘴!”我立刻河马似的大张着嘴,不时“丝丝”地倒吸着冷气。曾做过牙医的作家余华说过:“我其实特别不喜欢每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估摸牙医看到的都是断瓦残垣暗穴黑罅,肯定是一件挺煞风景的事儿,而一恒一辈子估摸观看了数以十万计的张开的嘴巴耶。
一恒检查后说,露出神经了,先补牙罢。眼见一恒两只手在我眼前上下翻飞,各式各样的器械随着他两只手的舞动,在我敞开的嘴里快速地进进出出;耳听着钻头高分贝的尖锐的滋滋声……终于,经过凿洞、杀神经、补牙几道修理工序,于涎水横流中那颗臼齿正常了。但修补过的臼齿好像和我有了过节,隔一年半载就发一下神经,每次发作都疼得我欲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触碰。就觉得每个牙齿完好无损的人都是世间最幸运的人,偏我的牙齿队伍里混进一颗烂齿,当然不能诿过于遗传,主要还是自己不善保养。但又想,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种疼痛是单为我准备的,我还没那么牛拽。尊贵如杨贵妃也要牙疼,名画《杨妃病齿图》,就描绘了其牙疼的病态,与西施捧心有点儿类似;我辈草根牙疼很平常哟。
再找一恒,拍片检查。得知左下侧最内的一颗臼齿乃智齿,智齿其实与智慧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因为空间不足,这颗长歪的智齿斜抵着第二大臼齿,造成这颗臼齿清洁困难,以致发生蛀牙,如今已烂到必欲除之而后安的地步了。一恒把钻,锤、钳、刀等工具,叮叮当当的放了一大盘。岂知前面一颗臼齿已经烂掉半边,钳子夹住,用力一拔,应声而断,却应了那首老歌《把根留住》。一恒左手执凿,直插入已经断裂的牙槽,右手挥锤,“咣咣……当当……”砸了十几锤。老实说那颗牙不是拔下来的,而是用锤子敲碎了,然后一点一点取出来的。感觉敲击力量之大,就像林县人民当年开凿红旗渠,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余韵绕脑,三日不绝。此前我一直以为牙医是一温文尔雅的行业,但看一恒手持锤锥热汗涔涔的模样,顿觉牙医也是一个体力活儿啊!
就这样,那两颗臼齿,与我共尝酸甜苦辣,且一直仰仗它们咀嚼过那么多美食,居然就失去了。这两颗病齿,存在的时候总觉得它俩一直捣乱,恨不得立马将其从牙齿队伍里踢出去,真把它们踢出去了,才知道没有哪颗牙是没有用的。那两颗病齿留下的空缺一直没有去填补,又相安无事十几年。直到去年左边两颗上臼齿也不断小打小闹,一开始就想着先扛着吧,扛几天或许就过去了,人生能有几次扛!但扛着牙疼是需要一定的意志力的,我们知道苏秦读书用锥刺股,那其实算不得有多疼,你让他锥一下牙床试试?直至病齿肆无忌惮地大闹,一折腾就是半个月,实在扛不住了,赶快去找一恒吧。
三找一恒,医院继续发热。拍片之后,在电脑上可度旋转,清晰地看到牙齿的立体画面,让患者亦清楚自己的病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那两颗上臼齿的中间部分都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像一堵砖墙被腐蚀了两大片。一恒说,看,你这两颗牙都已经烂掉了,而且因为没有下面臼齿的依托,两颗上臼齿都“长”长了一点儿,都拔掉吧。我已经几次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拔牙大场面了,所以,内心很平静地躺在专用牙椅上,一恒拿起一个小喷壶似的玩意儿,向我嘴里“呲呲”喷了几下,很顺利地拔掉了两颗病齿,终于可以神清气爽地吃饭说话了。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这句话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在用生命去反复体会的答案。因为牙疼,所以写了这篇小文,就发现古代许多文人都深受牙疼的折磨于困扰,譬如白居易有《病中赠南邻觅酒》曰:“头痛牙疼三日卧,妻看煎药婢来扶。今朝似校抬头语,先问南邻有酒无?”老白牙疼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需要人搀扶才能站起来,喝药亦难以止疼,老白虽然字乐天,估摸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很难快乐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找邻居借点酒来止疼,或许酒精可以起一点杀菌止疼的作用,但最起码喝醉之后就会暂时忘却疼痛啊!
作为造物主心血结晶的产品,人类堪比最精妙的机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架机器就没有任何缺陷,譬如直立行走的代价是容易让人们腰酸背疼,咀嚼食物的代价是容易让牙齿磨损受伤,尽管牙齿是人体的“至刚之物”,比所有骨骼都坚硬,然而,“老掉牙”的问题依然是令人张皇失措的难题。人类毕竟不是永动机,各个零部件在不断磨损中难免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无论自己多么如履薄冰,我这支牙齿队伍也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也不能退货返厂,故而,大快朵颐之余还是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的牙齿,避免成为“无齿之徒”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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