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童年物语困在见义勇为致死案中的九
这篇深度报道由社工周刊记者曾美雅采写。首发在洋流计划。故事真实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有关毒品、贫穷、失依儿童和命运的无常。记者说,“记录这一切,不是为了剖开一个孩子悲伤的心给读者看,而是希望身处明处的人们,能够更多关心失依儿童这个群体——他们的心理、困境和命运。”
文
曾美雅
案件回顾
年6月,61岁的银希培在昆明帮助保安追击街头的小偷时,顺手将尼龙外衣罩在了小偷头上,这一举动致使小偷的死亡。
年3月12日,检察院作出了不起诉银希培的决定。
检察院认为,银希培属于自首,且见义勇为,而被害人严雷自身有重大过错,又因长期吸毒导致自身器官机能与耐受性比正常人低,死亡是多种原因所致,银希培不承担主要责任。
两年时间里,从见义勇为者,到犯罪嫌疑人,银希培备受煎熬。
同样饱受煎熬的还有严雷家属。他们竭尽全力,要求合理的解释与赔偿。他们不接受警方的侦查,只笃定一个事实——严雷是被人打死的。
在成人无休止的纠纷中,有一个人一直被忽略了——严雷的儿子严小龙。
父亲意外死亡后不久,他的母亲相继去世。辗转多处后,严小龙被外婆送往了儿童救助中心——这里接收由于各种原因失去成年亲属照顾的失依儿童。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他置身于一个接一个艰难的处境里,全程被动。如今,救助中心的围墙隔绝了嘈杂外界,小龙和这里其他小孩共享着一块小小的天空,堆放起无尽的秘密。
0.“心冷”
昆明冬天最冷的时候,九岁的严小龙总是单穿着一件棕色的毛衣,将手揣在裤兜里,呆立在儿童救助中心台阶上,嘴唇冻得苍白。
在人生的前九年里,严小龙辗转住过很多地方——外婆家,父母家,小舅家,今年十月,他被外婆送到这里。
儿童救助中心现在由一个小饭馆改造而成,一栋四层白瓷砖房,前后两个小院子,最多的时候住着四十几个孩子。
这些孩子大多是父母吸毒被捕后,由警方送来的,但严小龙与其他人有些不同。
年下半年,严小龙的父母相继去世。此后他带着同学离校出走了两次,小舅和小舅妈心寒了,不愿再养他。
他心里都清楚,没说过一句不情愿的话。现在外婆和小姨偶尔会来看望他,过节时会带他回小舅家。
救助中心的阿姨不时喊小龙穿上外套。他跑进寝室,在床下的小铁柜里翻出一件黑色棉夹克穿上。
这件夹克不知道属于他舅舅,还是他已过世的爸爸,很宽大,版型挺直,小龙的小脑瓜安在了一个宽厚的肩膀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很冷。”他说,“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很冷。很冷漠的那种。”
1.父亲之死
年6月26日,严雷倒在了儿子小龙就读的BH学校门口。
那天是小龙三年级下学期的期末家长会,他在教学楼外的操场等待老婆与孩子。此时校园里人影寥寥,操场旁停着家长们的电动车。
或许是有备而来,或许是一念之差,生活拮据的严雷从中偷了一辆。
当严雷将偷来的电动车开到校门口时,保安记起他是空手进校的,于是上前想将他拦住。附近的另一位家长银希培听到有人抓小偷,也过来帮忙,与保安和小卖店老板一同把严雷制服了。
严雷威胁说要报复,银希培担心在学校读书的孙女受到影响,就将严雷的衣服撩起,蒙住他的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没人注意到衣服的透气差,也没有人注意到严雷的异样。再揭开衣服时,严雷已经心源性猝死。
警方随后逮捕了银希培,并在年10月18日向昆明市五华区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年3月12日,在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后,检察院作出了不起诉银希培的决定。
检察院认为,银希培属于自首,且见义勇为,而被害人严雷自身有重大过错,又因长期吸毒导致自身器官机能与耐受性比正常人低,他的死亡是多种原因导致的,银希培可从轻发落。
庭审结束后,小龙的外婆吴慧珍被二女儿搀扶着从检察院走出来,完全失去了主意。她不能相信刚刚自己听到的结果——杀人犯怎么成为见义勇为者了?
这两年吴慧珍一直在为大女婿严雷的死奔波。
她请律师咨询、找证据,散尽钱财,只因心中执念——女婿是被人打死的,她要合理的解释与赔偿。
吴慧珍听当时在场的人说,他们用铁丝把严雷的手捆住,把他的衣服翻上来捂着,这样又打又捂,就死了。“死的时候衣服也不给他好好穿一件。”她说。
那日,随后赶到的吴慧珍和一众家人在操场守着严雷的尸体哭泣,四处烧纸钱。直到凌晨,特警出动掀倒了他们,带走了尸体。
日后,吴慧珍去了警方所说医院,医院,再没见到严雷的尸体。
她笃定,一定是校长跟警方打好了关系,把尸体“抢”走了。她还想,人是死在学校的,校长和学校要负责到底。
吴慧珍听说小龙的老师陈丽当时在场,就打电话询问她。
“她说,陈老师你告诉我实话,他(严雷)是怎么死的,”陈丽很无奈,她脑海中的事实与警方公布的一致,可要怎样劝一个为子女生活操持一辈子的母亲,才能让她接受自己的女婿仅仅死于一个普通的意外呢?陈丽不知道。
三年过去,陈丽仍然记得目睹严雷尸体的那一刻。
那天班会课还未开完,广播响了——先反复询问了几次“谁家的电动车”,随后又组织家长疏散,陈丽被点名下楼去。
她见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小龙的妈妈吴倩躲在一旁站着,小龙蹲着哭泣,地上是一具用纸蒙住脸的尸体。陈丽僵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动。警察将她推向尸体,掀开纸,让她确认死者身份。
那是陈丽第一次看死人,只是瞥一眼,她就干呕了数分钟,此后纸下那张脸频频出现在她的梦中。
案发第二天,小龙的家人将花圈挂在学校大门上、树上,仍在到处烧纸;第三天,小龙的外公和小姨要在学校跳楼,被众人拦住。
学校停课了,一些老师留下来给示威的人送盒饭。大人们乱作一团。小龙第一天晚上没有回家,就在学校里住了一夜。
此后的夜晚,小龙经常梦见父亲死去的情景。
虽然他没有看见严雷死亡的过程,但所听到的零碎情节与想象一起粘合成了梦。
在梦中,校长叫人把父亲勒死了。
2.毒品之罪
“我爸妈也是造孽,我爸爸在结婚之前就吸毒,结婚之后又把我妈妈带吸毒了。”
小龙说得很娴熟,应该是听到大人说过多次了。
小龙从小在云南嵩明长大,他的外婆吴慧珍是云南嵩明人,外公是云南会泽人,两人一共生有四子,两男两女。
外公好赌,败光了家财,吴慧珍不愿再过下去,就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嵩明,打着缝纫机一点点将他们养大。但外公依然纠缠不清,时常找吴慧珍要钱。
吴倩是家中长女,零几年时认识了机修厂的严雷,两人一来二去喜欢上了,操办着要结婚。吴慧珍听说严雷曾经吸过毒品,起初不同意,但吴倩执拗,她看严雷也戒毒了一段时间,就答应了。
两人完婚,年时生下了小龙。一家三口的日子正要过起来时,严雷复吸了,吴倩也被他拉下了水。
一开始,严雷夫妇两个月两个月地把小龙往吴慧珍家里送,到了小龙两岁时,他们干脆把他扔给了吴慧珍,此后两人便常常几个月不见人影——有时是出去鬼混,有时是入狱了。好在有另外三个儿女的帮衬,平时日子虽然清苦,精打细算也过得下去。
吴慧珍与小龙每晚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小龙睡得不安稳,有时一转身便一个巴掌扇在吴慧珍脸上。吴慧珍从梦中惊醒,把小龙手拿开,起身掖好他的被子,又重新睡去。然而不一会儿,小龙的巴掌总是再次扇来。
祖孙两人就这样度过许多个夜晚。
后来,吴慧珍带小龙去了昆明,她用自己的积蓄在五华区的王家桥租了一栋小楼,上面开旅馆,下面开小卖店。小龙长大了,就在附近的博华小学读书。
这个小学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农民工子弟,一个学期收费七百五十块钱,平常还有额外的资助。此时吴倩正在昆明的大板桥女子监狱戒毒,家里人偶尔会带小龙去看她。
吴慧珍痛恨毒品。其实在她眼中,“严雷良心好”,他是遭母亲抛弃的私生子,被机修厂的一个工人捡到,养育长大。
在养父生命最后的时间,他依然不离不弃地侍奉在他床前,甚至手洗养父带着粪便的衣服。她的女儿吴倩更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不单模样长得好,还会像男人一样立焊,又煮得一手好米线。
只是他们吸上了毒品,走错了路。
3.母亲之死
“我爸爸是贫穷的人,我妈妈是软弱的人,”小龙说,“她什么事情都要学我爸,我爸吸毒她也吸,我爸偷东西她也偷。”
小龙嘴上埋怨父母,但同时又常常帮持他们。
年吴倩戒毒出狱,小龙让吴慧珍把小卖店给妈妈,等严雷出狱,他又让吴倩偷外婆家里的米给爸爸带去。
吴倩出狱时精神好极了,整个人养的白胖了起来,她告诉家里人再也不跟严雷过了,吴慧珍终于放下心。
年底,吴慧珍全家去外地参加一个干儿子的婚礼,吴倩就把严雷接到家里的小旅馆住着,等家里人回来发现,已再也拆不开他们,吴慧珍很失望,再也不愿意管了,就把小卖店给了严雷夫妇,自己回嵩明了。
这是小龙记忆里他第一次跟父母一起生活,这一年,他已经七岁了。一开始都是好的——团聚的一家三口,好好经营着的小卖店。
但有些钱后,严雷夫妻又开始买毒品。
小卖店不再开张,他们开始抽店里的烟,一条条全都被抽完了;家里不再做饭,他们带着小龙吃店里的方便面,有时去外面买十块钱一碗的炒面分着吃,其他的日用品也靠着店里的存货。
最后小卖店里的东西全都消耗完,吴慧珍经营了五年的心血也败光了。
严雷夫妇只好带着小龙去偷东西。
小龙为他们放哨,他在一旁看着,很着急。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事情,但眼前除了这样做,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小龙的小姨、小舅都在昆明,他们知道不能放任自己的姐姐与姐夫,时常照顾、监督着,可是作用甚微。
他们发现小卖店荒废了,只好买来些桌椅板凳,张罗着给吴倩开米线卷粉店。但是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严雷夫妇吸毒,不敢来吃,不久店也倒了。
严雷死后,小龙与吴倩孤儿寡母,生活更加艰难。
在步步紧逼之下,校长与老师们决定凑二三十万赔给他们。但吴慧珍要求五十万,不肯让步,谈判只好作罢。校长又提出每月给小龙元生活费,吴慧珍也不同意。分歧没有解决,小龙也就没有转学,继续在博华小学上学,只是不再交学费。
从小龙入学起,陈丽就一直担任他的班主任,她知道小龙只有外婆,因此平时对他也多照顾几分。
直到三年级下学期开学,她才见到严雷夫妇。陈丽从其他家长口中听说他们吸毒,且刚刚出狱,但严雷夫妇看上去通情达理,好打交道,所以陈丽与他们相处得不错。
吴倩一向体弱多病,严雷死后,她悲伤与压力交迫,身体每况愈下。
医院体检,医生说她的心跳太慢,每分钟只有二十多次。吴倩自觉时日无多,她知道陈丽对小龙好,看见陈丽时,她总是要嘱咐几句。
“她那个瘦弱的样子,对我说:‘陈老师,要是我以后不在了,小龙怎么办?你帮我好好照顾他。’”陈丽说。
这样的话,吴倩说了四次。陈丽听着难过,但每次都以说笑的语气安慰她。
年12月,在吴倩心中预演了多次的死亡来临了。
她在凌晨一点左右出门,天亮时,她的尸体在一家洗衣店旁的沟中被发现,猝死,无外伤。
4.难以抵达的内心
那天早上,小龙被外公叫醒。他看见突然出现的外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妈妈死了!”外公对他说。
小龙一下子清醒过来,将信将疑地穿上衣服跟外公出门。
被发现时,吴倩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小龙看见有人把她用白布遮住,给她打了一针,但没有作用,随后吴倩被送去火化了。
之后他反复梦见那一天——血从妈妈脖子处不断涌出,他蹲在一边清理地上的血。又冲又刷,花了足足两小时才弄干净。
这显然不合事实,但小龙梦得多了,也就信了,就如同他相信“爸爸是校长派人勒死的”一样。
大舅女儿在上高中,小姨改嫁了,外婆又生着病,吴倩死后,小龙被送去小舅家抚养。
从此之后小龙写字更慢了,作业不愿写,上课时也不爱听。他一向不喜欢语文,大人们以为是他懒,偶尔会批评他,直到后来小龙在救助中心测试出患有读写障碍,他们才恍然大悟。
同班的同学偶尔会提到小龙父母的死,小龙每次都附和着,仿佛毫不在意。
但上课时,他却打开文具盒翻看父母的照片,边看边落泪。
这一切陈丽都看在眼里,知道小龙心里难受,她在学习上也不苛求,只要求他每周完成一天的作业。
由于吴倩死前的托付,陈丽更加照顾小龙。
学校为小龙申请了资助,一个新加坡的基金会前后向小龙捐赠了一千三百元,陈丽帮他收着,每天给他发五块钱做零用。
有段时间小龙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来上学,她看不下去了,自己带小龙去校门口买了一身二手衣服。
“发了工资再给你买新的。”她对小龙说。小龙穿上新衣服,欢天喜地的回家,告诉家里人这是陈老师给他买的。
后来陈丽又发现小龙没有内裤换,没有牙刷牙膏,她有些愤怒了——这是什么家长呢?
小舅一家有两个男孩,再加上小龙,工薪阶级的两口子负担沉重。他们都是不会表达感情的人,常日里与小龙没有什么交流。
小舅妈想让小龙帮忙带着两个弟弟,但小龙很倔,与弟弟争斗时不肯退让分毫,同时他又很顽皮。
陈丽有一次接到小舅妈的电话,说是小龙用子弹打坏了家里一万多的电视,想让陈丽来教育他。
“他只听你的话啊,陈老师。”小舅妈说。
陈丽就是这样对小龙的,她对小龙一切的好,都建立在自己的诺言与善念上。她也一直认为小龙是信任她的。
直到后来小龙瞒着所有人出走,陈丽突然明白,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抵达过小龙的内心。
5.离“家”出走
年10月,小龙早上到学校后,转身便带着同学小明悄悄跑出校门。
两人失踪了七天,陈丽与孩子们的家人就几乎没怎么合眼,组织着班上其他的家长一起找。
他们去每个街道查监控、贴寻人启事,小姨还将寻人启事发布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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