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划破自己救生衣,给家里挣了万
“万、万、万......万!”讨价还价戛然而止。
“好,我答应你!”随着工地领导一声喝断,郝顺发在45米深的泥浆桩孔下完全失去了信号。
他的儿子带着儿媳、孙子跪在钻井边悲恸哀嚎,活生生一副人间惨状。
原本一派繁忙的工地纷纷停工,工地归于宁静,工人们不断聚拢过来,好些人已经在掩面痛哭。
1
上午九点45分,工地打桩的钻头掉在了几十米深不见底的泥浆水中。
工人们围成了一圈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怎么把巨大的钻头给找到再提上来。
我看着直径两米的钻孔,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
我做了20年的施工经理,最怕的事情有那么几件,其中一件就是钻头掉落钻井,一旦这事发生,最直接的结果是进退两难——进退我都难以做人!
因为没有专门打捞钻头的工具,只能靠人力潜下几十米深的泥浆水下,用手摸索到钻头,再用钢缆把钻头缠绕好,靠地面的人拉上去。
但是,这个工作异常危险。
深井之下危机重重,除了巨大水压跟无边的黑暗、恐惧,还要随时面临跟地面信号的中断、氧气管断氧、深井塌方、救生衣被石头划破等风险,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正因如此,工地潜水员的报酬很高,下水捞一次,顺利上来的话,可以拿到两三万块。
但风险也高,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有人问不要钻头了行不行?那也不行。就算舍弃了钻头,也要打捞上来才能填桩基。
不管是建造大桥还是高楼,有钻头在钻孔下隔着填料,就会影响地基整体的承重能力,工程验收不达标,投入使用后也会威胁到人的安全。
至于建议直接废弃桩孔的,更是门外汉。
整个打桩是依照绘制好的工程图纸进行的,一旦废弃一个桩孔,其余几十个桩孔的位置都要挪动,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工地潜水员如果牺牲,工地一般仅仅赔偿百万左右,但如果改变工程路线、挪动所有桩孔的位置,所花费的数目跟时间都巨大无比。
所以我才说这事情进退两难,一边是人命,一边是整个工程的耗损。
我立刻打电话跟领导报告,得到的回复是,最迟要在当天把钻头给找上来,并且让我马上找水鬼。
水鬼,就是工地潜水员。
2
想了想,我对着“不行!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人下去!我知道这个工程投了很多钱,但我更知人命比天大!”
我挂了电话,领导又打了电话来催,我看着巨大的桩口中黄河水一样的泥浆,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说道:“我叫人想办法!”
环顾四周,我马上叫人把另一台钻机的钻头卸下,叫人分头去找一个大铁钩,想要重新焊接上去,我没有多余的话,却句句铿锵有力。
我只想着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能用机器,就一定不用人。
几个小时后,焊接好的钻头终于探下深井泥浆中,可来回打捞了五六次,就是没能把钻头给提上来,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3点。
我满脸都憋红,眼神焦灼着,失望又难受,最后整个人蹲在深井边上,无语地看着泥浆水翻滚。
今天如果弄不好,工程进度就会一天天拖拉、每天的损失不可估计。可万一下去的人有个好歹,我一辈子良心上都过不去。
下午四点,钻机第七次从深井底部出来,仍然没有打捞成功,领导已经打了几十个电话来催促。
我心底煎熬着,万般痛苦,又万般不得已:“给我打电话,找他们来!”
工地的郝队长立刻给自己的亲戚打电话,叫他们马上赶过来打捞。
队长的老家是在外省一个不大的地方,村里很多人都成群结队外出在工地上谋生,做水鬼的人也不在少数。
水鬼除了工作时候的辛苦,平常也是来回奔波在长途上,赶赴大大小小的工地找活干。
因为,钻头掉落这样的事情毕竟只是小概率,有的工地一年不一定碰上一回,为了讨生活,他们就马不停蹄各处连轴转。
一个人出来干活还好,但有的是一家老小出来,他们永远没有家,哪里需要他们,他们就去哪里,平常不是临时租房子就是住在工地。
秋日的夕阳斜斜地照着,下午快五点的时候,郝队长带着人来了,是一对父子俩,都是瘦小个子、一身灰头土脸,穿着陈旧的衣裤跟鞋袜。
但眼神很淳朴,一看就是踏实做事的打工人。父亲是55岁左右,儿子刚刚满30岁,儿媳带着5岁的孙子在附近的工地拉车、搬东西。
3
他们是郝队长的老乡,都是一个家族的,我上去跟他们谈价格,说好捞上来给两万五,令我意外的是,父亲郝顺发执意要自己下水,不让儿子下。
郝队长告诉我,郝顺发年纪虽然大,但比他儿子郝刚有经验多了。
下水的事情马虎不得,我立刻增加了几个人帮忙,给郝顺发穿好了救生衣,配备好了氧气管、救生绳、信号通话等等,又把地面可以排除的风险都排除了一遍,这才看着郝顺发小心翼翼地淹没在泥浆下,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郝刚在钻井边上拉着救生绳,一脸凝重,看得出他比我们都担忧。
跟他父亲一样,郝刚话不多,笑容也没有多少,我可以理解,像他们这样一年到头四处漂泊辛酸的打工人,脸上一贯是没有多少笑容的,毕竟生活足够苦。
在工地20年,我所接触的打工人都是社会最底层群体,他们拖家带口,做着最苦最累的体力活,报酬却有限,累出病来也不敢请假,大多数赚了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留给家里人。
他们是儿子、女儿,同时也是父亲、母亲,家里的老人跟小孩全在他们的肩膀上,夏天日晒雨淋、冬天寒风刺骨,他们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能熬着,已经是幸运,有些工人因为极度劳累,工作的时候就在工地出了事,落下残疾还算轻的,有些甚至当场人就没了,家里塌了顶梁柱,一家人的日子那才叫熬不下去。
一分钱,值得他们豁出命!
半个小时后,郝顺发传回了声音,说摸到了钻头,但是完全摸清钻头再系上钢缆需要时间,让我们等。
这是个好消息,让大伙都松了一口气,我原本悬着的心也有点儿回落,只盼着郝顺发能平安上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郝刚手里一直拉着救生绳,他很在意父亲的安全,但听到父亲的声音后,他脸上也才露出一丝笑意,一口牙齿很白,跟身上的黄泥对比很鲜明。
我趁机跟他聊了几句,郝刚告诉我,他父亲十几岁就出远门跟着人在工地上赚钱,后来回老家结了婚,为了养家,父亲常年在外,一年只回家几次。
郝刚高中毕业后在老家找不到工作,父亲就把他带在外省的工地上,郝刚这才知道,他父亲多年来一直靠做着这么危险的事情在养着妻儿老小。
小时候,父亲一直骗他说“在外赚世界”,就算是对郝刚的母亲跟爷爷奶奶,郝顺发也骗他们说自己做的全是“赚得又多又轻松的活计”,跑跑腿,管管账目,一个月就能拿个几千。
4
一家人对父亲的话一直深信不疑。一直到郝刚也成为工地的一份子,才知道父爱如山的沉重。
从小到大,家里建房子的钱、爷爷奶奶看病吃药的钱、他们母子俩的生活费、郝刚的学费等等,都是父亲一手赚回去的。
平常,郝顺发就在工地上做别的工种,一旦遇到工地要找水鬼,别的工人不肯干,但对郝顺发来说,这却是好运气到了,因为成功捞上来一次,顶的过他在工地做小半年。
“他说,我爷给他起错了名字,顺发顺发,到头来他这辈子做的却都是苦力活。”郝刚低头,手里依然死死抓着救生绳,但脸上的笑容还在。
我问他,既然水鬼的工作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学着你父亲做呢?
“我也没有办法。”郝刚被问到了难处,带着一点不自然跟局促不安,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他做水鬼其实也是跟父亲一样,为了家人能够生活得更好一点,不求餐餐鱼肉,只求衣食无忧。
家在农村,本就穷,出路也少。
郝刚结婚的钱是父亲借来的,现在孩子都5岁了,还有一部分没有还清,去年郝刚的奶奶去世,父亲又借了好大一笔费用。他们一家出来打工,留下80岁的爷爷在亲戚家,每月还要给亲戚一点伙食费。
儿媳赚的也不多,孙子跟着他们在各个工地转,也没有合适的幼儿园可以去,再说,大人都忙,也没有专人按时接送。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长期在工地跑,吸入过多粉尘,儿子患上了哮喘,经常要去医药拿药,每次都是不小的花销,可不带孩子去工地又没人看。
郝刚说着话,我在他的话里感受到了被生活压迫的窒息感,工地一片欣欣向荣,人间一片阳光明亮,谁能想到这么美好的天空底下,却还有人甘愿拿命去挣钱呢?
苦过的人才懂,为了家人,他们会不顾一切。
5
20分钟后,郝顺发再次在深井下传来了回音,钻头有一半被死死卡在地下坚硬的石块之间,钢缆不好绕上去。
我一看时间,距离郝顺发下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他年纪大了,我怕他出事,果断让他先上来。
郝顺发上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消散,已经晚上七点,天黑了,深井的泥浆水也有了黑暗的光影,我让人架起了灯光,照着深井和四周。
脱去了救生衣,郝顺发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大一会子,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他眼中带着深深的愧疚:“对不起,老板。”
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卑微跟忐忑不安,让我心里针扎一样刺痛跟抽搐,我安慰道:“你先休息好,明天之前能弄上来就行。”
因为对这种事有经验,我早就叫人准备好了一些补充体能的饮料跟食品,赶紧递给了郝顺发,让他恢复下体力。
郝刚看着虚弱干瘦的父亲,似乎在征求父亲的意思:“我下去吧?”
“不行,我还能下,你就在这等着。”郝顺发这才有了父亲的严厉模样,他把吃了几口的小蛋糕放在一边,又想重新穿上救生衣。
我看到他的手脚都在打抖着,立刻制止他:“你不能下去了,钻头的一半都被卡住了,人下去也是没用的,你们回去吧,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没想到,我这话一出,郝顺发的双膝一弯曲,他一把抓着我的手,几乎要屈膝哀求我:“老板,我们能行的,再让我们试试吧。”
他说什么我也不答应,人命关天,这事情要适可而止。
看到自己父亲为了钱这样求着人,郝刚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很快背过身去擦眼泪。
我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着一样难受,我不能把一条人命随便扔到深井里,万一有事,他们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打捞钻头的两万五,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希望,我也不忍心断了拒绝他们苦苦哀求的眼光。
郝顺发跟我说:“老板,这情况我有经验,只要在钻头上下两处地方分别绕上钢缆准行,刚才是我没吃晚饭,少了力气,这回一定行的。”
我咬了咬牙,说道:“好,你们再下一次,只能一次,不管成不成,一定要快点上来,活命要紧。”
6
“给我。”郝刚一听我的话,伸手就去拿他父亲的救生衣。
不料,郝顺发一把将儿子推开:“好好等着,将来你下水的日子有呢,现在你急什么?还是我下!”
晚上八点整,我让郝顺发吃饱喝足,休息够了一个小时,才重新叫人帮他收拾好,又看着他缓缓沉没在浑浊的泥水中。
郝刚的妻子跟儿子听到了消息,下了工后在工地吃过晚饭,他们就从几里地外过来了。孩子眼睛很大很亮,身子却瘦的弱不禁风,叫人心疼。
“爷爷下去捞宝贝了。”孩子不懂事,反复重复这句郝顺发之前跟他说的话。
郝刚的妻子邵小玲拉着孩子,风霜侵蚀了她如花的年纪跟三十不到的脸,跟郝刚一样,她也是眉眼愁苦,沉默寡言。
晚上八点半,郝顺发在地下有了回信,他说自己正在系上第一处钢缆,难度并不大,让我们放心。
郝队长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烟,说道:“你放宽心,他在全村里手艺是顶好的,要不是十拿九稳,我也不会叫他过来。”
我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际,像是无形的压抑全部朝着我袭来,我心中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眼前的一幕幕情景,足以勾起我这20年施工生涯的种种回忆。我不是第一次跟水鬼打交道,也不是没有见过水鬼刹那间出事。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大好时光,偏偏就在你跟前死了一个人,那种滋味,没有人能体会。
这样的惨状,20年中我前后总共碰上过三回,每次看到家属哭天抢地、死去活来的痛苦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人扯得四分五裂,好几年才平静下来。
这也是我一开始死活不同意找人潜水的原因,我见过了太多底层人的悲惨,实在是不想再面对有可能发生的不幸。
我频频看着时间,不断通过信号跟郝顺发通话,确认他在水下的情况。
郝顺发的声音之中透出一种欣喜,他说已经在给钻头的第二处地方系上钢缆,不用多久就能顺利完成了。
我从他的欣喜之中,看到了他内心那种的成就感跟喜悦感,再过不久,他就能为家庭多赚两万五了。
对工地来说,也解决了很大一个困难。
这的确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绷紧了一天神经的我,此刻也终于难得地露出一丝的笑意。
7
晚上九点半,郝顺发下水已经一个半小时,对于他的年纪来说,这个时长是一种超负荷,我越来越怕他会突然失去所有联系。
正当我想对他说“身体要紧,实在撑不住你就上来,钻头别管了”时,郝顺发传来了一句“都系好了,完成”。
工地上的几十个看热闹的工人都无比兴奋,气氛一下快活起来。我却注意到,郝刚跟妻子更加沉默,眼眶甚至在灯光下有点潮红。
我忽然明白,他们是痛惜父亲这样舍命换钱,老人用这样的方式为儿孙赚来的钱,就算再多,做儿孙的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呢?
为了尽早让他们一家团圆,我对水下的郝顺发喊道:“老兄,你上来吧,我马上叫人拿钱过来,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这就要上去了。”郝顺发淳朴的话刚刚说完,原先毫无动静的钻孔一下子就开始塌方,吓得工人们连连后退。
郝刚哭叫着,先是要趴向深井周边,但很快又回头保护着妻子跟孩子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定睛一看,灌满了泥浆水的深井已经塌方了三分之二,这时候无论谁在井下,生还的可能都渺茫不已,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失控一样对着信号机咆哮:“老哥!你听得到我的话吗?你坚持下,我马上想办法救你,你等着!”
“老板,我不行了。”郝顺发微弱的声音从几十米深的水下传上来,任何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第一次下来时,我就知道这事难弄,我是为了钱,难也要下。”郝顺发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的身体动弹不了,也被卡住了。”
郝刚跟妻子一下子瘫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我站起来骂道:“都别哭!我还在想办法救人呢!”
郝顺发或许是听到了家人的哭声,气若游丝地喘息着,我很明白,连续几个小时的下水摸索,早耗光了他的力气。
“老板,我不行了,求求你,行行好,要是我死在这了,给我家里一点补偿,可以吗?”郝顺发的声音越来越听不清楚。
我马上打电话给领导,领导回话说给60万,我的火气一下上来了:“行情最少一百万,而且已经在往上走,咱们得讲良心!”
领导给了70万、80万、90万,我硬是帮着给抬到万,我对郝顺发说:“老哥,为了你的家人,我给你喊到至少一百万了,你自己跟领导说。”
足足静谧了一分钟,郝顺发在水下没有了任何回音,把我们的心脏都给吓破。
终于,郝顺发说话了,他先提出万,领导不愿意,郝顺发提万,领导还是不同意,最后郝顺发把价格放到万。
“好,我同意你!”领导掷地有声。
8
“我不是贪钱,只是起价低了,委屈了家里人。”郝顺发的声音断断续续:“谢谢...老板,好人有好报,告诉我儿子,别做水鬼了。”
这话说完,我在信号机旁边清晰地听到一声撕拉的声响,像是救生衣被划破了的动静,如果真的是那样,郝顺发此刻已经全身灌满了泥浆水,很快就会溺水而亡。
郝顺发死了,死在了冰凉的地下深处,连家人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但他用自己的命,给家里人挣了万。
郝刚跟妻子带着孩子跪在离深井几米外的地方,哭的昏天暗地,哭声回荡在整个工地,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闻者伤心,见者无不落泪。我放眼望去,跟郝顺发一家人有着同样命运的那些辛酸的打工人,全在止不住地抹眼泪。
9
三年之后,这个大工程竣工了。
我很快就提前退休,再有人请我去管理工地,说什么我也不会去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经手过的某几个工地,至今地下还埋葬着苦难者的遗骸,他们活着时酸楚,死时受尽折磨,也不能回归故土。
我是一个罪人,我总觉得是我一手造成他们的后果。
可当初即便我辞职,换了新的施工经理,也许这些苦命人还是逃不掉自己的宿命。
我放眼窗外,看着祖国建设不断美好,社会一派繁荣富强。
谁能想到,这大好的幸福光景背后,却藏着那么多不为常人所知的苦痛呢。
END作者:粟舒。世间事计划,纪录每个人的不平凡。责任编辑:汉堡包。说明:图片均来源于网络,若有侵权联系删除。/往期精彩/53岁村妇从0打拼,住进了上海豪宅被老公骂“二手货”,倒贴男人后我下场凄惨9万1平方米的老人墓地,成为子女的转手生意不愿买房结婚的80后,“火”成了偶像在娘家活成樊胜美的我,又被虐死在婆家/有偿征稿/我有酒,你有故事吗?世间事计划征稿啦~罕见的行业、不为人知的故事、平凡人的传奇经历等等......只要你敢讲,我们就敢听!后台回复“投稿”,投递您的故事吧看完别忘了点个赞哦~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转载请注明:http://www.sanmenrenjia.com/yzjs/661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