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喜欢乌桕树
我为什么喜欢乌桕树
我喜欢乌桕树,从小就喜欢。
我那么小就喜欢乌桕树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喜欢隔壁张队长家的面条,是因为他家的面条放的油多,有味道;我喜欢单身汉贾大正,是因为他家有一棵梨树,果子很甜,很脆;我喜欢姐姐,是因为姐姐成天驮着我,还经常偷偷买糖果哄我,塘纸油亮亮的。我喜欢乌桕树,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因为它治好我的疮。
这种疮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先是在胳膊或者大腿上起一个包,红红的,有点好看,你想啊,平展的皮肤上有一个隆起的丘陵,丘陵的顶是红红的颜色,有点像桃子的红,怎么会不好看呢。这样的好看只能维持三两天,接着是疼,疼也不是要命的疼,碰上就疼,想起来就疼,疼着疼着,开始溃烂,从丘陵的顶端开始,一天下来,丘陵变得不像样子了,从里面流水,黄色中掺和着红,有点像火山锥,像日本的富士山。这时候非常疼,火烧火燎的疼。母亲看到了,抱着我,看看,老憨乖乖地心疼一番,急匆匆地跑到塘对岸,从一棵树上摘回几片叶子,选一片大小合适的,含在嘴里一会,再轻轻敷在“富士山”上,叮嘱:不要取下来,放心吧,几天就好了。果然,几天后火山口逐渐缩小,丘陵也平复了。这个叶子就是乌桕树的叶子。
那年头,长疮的不是我一个,大人长,小孩子长,大队书记也长。只有长疮了,人们从重视一下乌桕树,他们从歪歪扭扭的塘埂过来,垫起脚尖,吭哧吭哧地够着树,扯着一个枝丫了,使劲拽着,毫不客气地摘走乌桕树的叶子,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看到树疼了,疼得抖了一下,水里的树也抖了一下。我们庄乌桕树的叶子不单单我们摘,其他庄的人也来摘,他们也生疮了,他们也不客气,但他们一般会表扬一下乌桕树——姚大庄的乌桕树真好。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乌桕树的。
我家在水边,和乌桕树隔水相望,那边就他一棵树,孤零零的。
我们村庄叫姚大庄,庄南边是一口大塘,塘细长细长的,像一片弦月,弯弯的,弯内是我们的房子,七零八散的,房子都是茅草房,土墙,家家都是土墙,土墙上有大大小小的洞,春天来了,这些洞是很热闹的,蜜蜂喜欢钻洞,它们刚刚从油菜地里回来,小爪子上是黄灿灿的粉,你要是直接抓它,很难,再说,它被惹急了,会盯人的,趁它钻洞时抓是最好的,头伸洞里了,半个肥嘟嘟的屁股还在外面,这时候抓,急得蜜蜂嗡嗡叫。
我们庄子房前屋后都是树,有冷冰冰的梧桐,有傻傻的白杨,有疯颠颠的垂柳,还有笑嘻嘻的石榴,这么多树在一起,他们互相交头接耳,谈心聊天,热热闹闹的。塘那边就可怜了,只有一棵乌桕树,孤零零地。他眼巴巴地看着这边,我看到他使劲地招手,和这边的树打招呼,但隔着水,谁理他呢,他终于停下来,垂头丧气的。这是一棵独干的树,瘦高瘦高的,根扎在塘埂边,水浪不停地掏打他,他的根有一大段露在外面,浸在水里。我有些可怜他,就劝他,你要是实在想谈心就和草谈谈吧,他摇摇头:你能和一只蚂蚁谈心吗?
我家的梧桐树长得很好,父亲给他专门扎了篱笆,怕不懂事的猪拱他,还恶狠狠地命令我们,不准折啊!有月亮的晚上我们是要打仗的,分二派,相互攻击,我没有武器,急了,就折了“大个子”家的一棵小树,有了很长的武器打起来是很威武的,但是祸也闯下了,第二天,“大个子”来我家讲理了——那棵树长大了能卖三十块!我挨揍了,为了一棵树挨揍了。
乌桕树就可怜了,没有人护着他,像孤儿,大概是他不能卖钱吧。
我家的菜园在山脚下,菜园边是一条水沟,沟边长了一棵乌桕树,很小。那天,我去偷菜瓜,菜瓜躲在草丛里,也是绿色的,很难找。我正在小心地找,二秃子过来了,一刀砍了乌桕树,嘀咕:奶奶的,挡事。我当然不敢和他争辩,我只能恨恨地看他,大人干嘛要欺负一棵树呢?乡野的乌桕树没有一棵是笔直的,他们总是弯着,弯向水面,弯向空地,他们是怕挡了人的“事”吧。
乌桕树最让我喜欢的还不是他的叶子,是他的果,半个花生米大小的果,白色。秋天的时候,白色的果就挂在枝头招摇着。乌桕果很硬,圆圆的,像小石头,外面有一层皮,皮油腻腻的,滑滑的。拿一片竹子,一端用刀劈开,不能太开,能放进乌桕果就好,把乌桕果放进去,使劲一按,乌桕果就嗖的一声射出去了,像子弹,打着人了,很疼。整个秋天我们都在玩这样的游戏,我们相互射击,躲在墙拐射,藏在门后面射。傍晚时分是“射击”的最好时机,你特别恨某个人,比如二秃子,瞄准了,打一枪就跑,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整个秋天我们都在射别人,也要防着被别人射,整天兴奋着。这样的游戏父母是不会教我们的,是比我们大得多的哥哥们教的,教也不是白教,我们要听他的话,比如给城里下放来的女学生送信,信其实也是我帮他代写的,写肉麻的话。
我经常看那棵乌桕树,隔着一湾水。那年夏天,我在池塘边发呆,垂柳的枝条拖到水面,风过来了,他们摇摆着,招来了几个白鱼条子,它们叨一口柳树叶就跑,跑远了,再回头看看。鱼见我在看它们,就很挑衅地眨眼睛,你下来啊,下来和我们玩啊。我就下去了,我还小,不会水,我知道我只能在池塘边玩玩,但水的清凉诱惑着我,诱惑我向深处走,脚一打滑,坏了,溜到池塘的深坑里了,我慌了,天旋地转,呛了好几口水,折腾中,我看到了乌桕树,我冲着他大喊救命。是邻居老敏子救我的,乌桕树还在那里,没动。乌桕树间接救了我,我就没有怪他了。
昨天,去了一个朋友的园子,专门去看乌桕树,看那满是皱纹的躯干,看那龇着牙对我笑的乌桕果。我欣赏着那色彩斑斓的叶子——如此灿烂的叶子,忽然想到,我老家的乌桕树在我的脑海里是没有颜色的,是黑白的,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老家的乌桕树不会没有色彩的,只是饥饿着的农夫不欣赏他,他们没有力气去欣赏,小燕子来了,他们没有惊喜;野蔷薇开了,他们视若无睹。我的童年从来就没有听过他们赞美过一朵花,以致我的记忆里没了色彩,没了乌桕树的红叶。欣赏一棵树是吃饱喝足了以后的事情。
我在有一棵乌桕树的姚大庄一共生活了九年,度过了我的童年,九年后,我们搬家了,搬到一个新地方,一个穷地方,开始了更艰难的生活。
现在,我是多么怀念那棵乌桕树啊,它一定还在吧。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游畅你肯定,我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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