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村长
本文作者:叶广芩
稿子比较长,但叶大师的稿子,
你们懂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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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庚申年的冬天,天气酷寒。
秦岭深山在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阴,天色铅灰,近一个月没见太阳,涧里的水几乎要凝固了。听不见哗哗的水声,林子里静如亘古,偶有鸟鸣也是懒懒的几声,有一搭没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开,挺着一层层老绿,抵抗着这难耐的严冬。一只胖胖的竹鼠,从竹丛里钻出来,昏头涨脑地在岩石上转了一圈,又钻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节,不知怎的跑出来了。
侯家坪村长侯长社和他的父亲侯自成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长社当村长有两届了,上边很有提拔的意思,据说下届乡领导班子提名,长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竞争力。当了两届村长的长社,已经很有些官派了,虽然工作地点就在村里,却永远是一身干部制服。当时乡村干部的流行服装是黑呢子中山装,领子口钉着线钩的领条,那领条以细化纤线为主,基调是白色和浅棕,钩针的手艺展现着干部夫人们的技巧和审美观点,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标识。当然,无论是白还是浅棕,最终都会被穿成油光发亮的黑。穿上了黑呢子干部服,钉上了线钩的领条,也还不能说完全就是个干部,要知道,真正的干部,他那件干部服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穿在身上,得披着,很匆忙又很随意地披着,露着里面的毛衣,厚厚的化纤毛衣花样繁杂,也是屋里女人的产物。难怪当地人说,男人前边走,系着女人两只手。只要县里乡里开会,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着,没有谁特殊。
现在,长社走在他爹的身后。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道上,他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媳妇给他准备了大棉袄,他不穿,他不能想象村长穿着大棉袄出现在营盘梁人跟前的情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两条胳膊伸进了制服的袖筒,但还是敞着怀,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风度。毛衣再厚也不挡寒,山间阴冷的风从他的前胸吹进来,又从后背穿出去,打了个穿堂,他还是挺着,硬挺着。这种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轻人当中常表现得特别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拨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学社……50年代这个地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社”的情结,那个时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无论哪个“社”,谁也没有“长社”有出息,因为长社当了村长,而且是两届。侯长社在侯家坪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缘,年轻不大威信却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么说呢,用村里人的话说,有点……有点……窝囊……
侯家坪离营盘梁四十里,一路缓上坡,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可以当天打来回。
前天,营盘梁的许奉山老汉捎下话来,说省上在营盘梁盖动物保护站,盖房的时候在梁顶杉树林里挖出了几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边有颗秦岭籽玉,据他的记忆,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这种籽玉为秦岭黑河特有,又叫黄蜡石、白蜡石,颜色有白有黄,晶莹剔透,鸽子蛋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侯家坪、营盘梁沿河一带男人常在烟荷包上坠这种石头,为的是烟口袋不飘。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的祖父侯德丞年出山卖党参,半道遇到了徐海东、程子华率领的红二十五军,不知受何种动机驱使,这位侯家长子当下就扔了药材参加了红军。长社祖父随着红军走出没有二十里,在营盘梁就遭遇了国民党七十三师和地方民团的阻击,一场恶战打了两天两夜,林间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战斗过后,七十三师转往汉中,红军继续北上,双方匆忙撤离,丢下上千具尸体,散落于山间沟壑,当地老乡看不过去,将尸体就近埋了,也顾不得谁是国民党谁是共产党,谁是白狗子谁是红军,通通埋作一堆,打了乱仗。有人看见,侯家老大也在死难人众之中,埋在哪里却无人能记得。后来有人将消息传到了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卖党参的大儿子永远地回不来了。长社的祖母多次到营盘梁找寻过丈夫的遗骸,只从一户农家找回了祖父从不离身的长统猎枪,祖母抱着枪坐在梁顶痛哭了一场,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长社的父亲刚刚开始走路,从此以后,祖母每年在祖父离家的这天都要带着儿子到营盘梁的树林里烧纸,以祭奠不归的丈夫。祖母去世后,长社父亲还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长社知道,其实祖父在父亲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长社做梦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亲跟他一样,也一定没梦见过。
严格说,侯长社的父亲应该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但是父亲一点儿也没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父亲不识字,头脑简单,就知道打猎,对什么也没兴趣。当过村支书,当得稀里糊涂,没有任何政绩。解放初期,县上来人,说给安排了粮食局的工作,父亲竟然死活不去,情愿守着两间板房和一个半傻的老婆,在山间靠狩猎挖药过清苦日子。长社却不然,长社是个有头脑、追求进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讷混沌的父亲,认为父亲没有抓住最应该抓住的时机,否则他的前程将是另一种样子,他绝不会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长。就能力和见识比,他什么也不欠缺,欠缺就在父亲身上。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也是无奈,他不能跳过去直接当祖父的儿子。
现在,在这寒冷时刻,父亲去寻找他的父亲,硬要拉上他,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质,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爱做的套路,长社心里明白,在一坑掘出来的陈旧骨骸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结果,不过是完成一项心的历程罢了,有秦岭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难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只有他的傻乎乎的爹才会去认什么籽玉。
爹的手里攥着一刀黄表纸,是准备敬献给祖父的,长社觉得都是瞎掰,什么事让父亲一整治,就带有了某种意义,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转弯处,父亲停下来等他,对他说,见到你爷爷,不要耍干部架子,得磕头。
长社说行。
这是条出山的要道,山峰环耸,道路盘迂,小路两侧森林幽暗,细竹茂密,长社想,当年年轻的祖父就是从这条道上担着一担党参,颤巍巍地大步走过的,这竹丛树林,这山间溪水,包括这条不变的小路,都曾经在祖父的眼中闪过,但是祖父根本就没有把它们看在眼里,祖父心里装着大事,祖父参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户,旧时家境尚算小康,过着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坚决,将吃奶的儿子和媳妇撂在家里,连头也没回,究竟为了什么,这个谜一直让侯家的人不解,他们试着做过种种猜测,都不能解读这个执拗长子的率性举止。长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欢平常,讨厌习惯,总期望着改变什么,调整什么。安身立命,抱残守缺,这是父亲,不属于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个年代,也一定是个革命者。
奉山老汉和他的两个孙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汉今年八十六岁了,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红光,猛一看,以为是遇到了山神爷。奉山老汉是惟一和长社祖父有过交往,见过祖父的人。据老汉说,年冬天,他曾经跟着侯家祖父一块儿上过一趟汉中,是帮着运草药,他们在汉中盘桓了半个多月,住在谢家巷二十一号药铺宋掌柜的后院。侯家祖父在营盘梁战死那年,奉山老汉十九岁,十九岁的他认不清谁跟谁,枪声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到梁对面的岩洞里躲了起来。那时候,一有情况,甭管是过兵还是闹匪,营盘梁百姓惟一的去处就是上山、钻洞。奉山老汉不止一次地对长社说,怪得很,他祖父死的当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鸣了一夜,惨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连猴子也动情了。长社问打仗跟猴子有什么关系,老汉说猴子在山里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东西,除了不会说话外,它们的思维和人没有区别。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都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们的名声甚至传到邻近的佛坪县,传到更远的青木川,成为当地猎人们师爷级的人物。但是师爷级的人物突然在同一个时刻同时放下了猎枪,并且永远地脱离了这个行当,这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不打猎的猎人由此变得无所事事,变得迟钝,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大有些英雄气短的模样,这是长社对父亲和奉山老汉不能理解的地方。
当然,现在都不让打猎了,国家将山里的动物都给排了级别坐次,一百单八将似的,比人珍贵。狩猎的山民也都改行种了包谷,跟大熊猫似的,由吃肉改为吃竹子,连性情都变了。
没有进村,他们跟着奉山老汉直接到了杉树林子,盖房的工作停下来了,林子里堆了不少建筑材料,几个工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都不是本地人,是保护站请来的施工队,看来是奉山老汉有话,这些人在专门等待侯家坪的来人。原来该挖地基的地方已经成了个大坑,坑里杂乱地排列着人骨,人骨发着青黄,无声无息,直面着阴霾的天空。气氛肃煞而阴森,没人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晦暗的绿。施工队的负责人说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坑,横七竖八的骨头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护站已决定另寻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认领过后,这些坑准备照原样掩埋。
长社朝坑里探了探身子,一股阴气嗖嗖往上冲,坑里的几具骷髅瞪着空洞的黑窟窿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仿佛都在争着说,我是你爷爷!
长社回撤两步,站到了爹的身后。
奉山老汉指着坑里第二具遗骸告诉长社爹,说籽玉就是从它旁边发现的。长社爹听了立即一脸的庄严,毫不犹豫地进到坑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干净,翻来动去,审视着它们。奉山老汉也下到坑里去了,和父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父亲不住地点着头。长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面已经没有他站的地方了。他不知道父亲在下头还能翻出什么证据,单凭一颗山里的籽玉就判断是自己的先人,这也未免过于荒谬,再说,祖父当年有没有籽玉全凭奉山老汉的记忆,谁能保证八十六岁人的记忆就那么准确。父亲未离祖母的怀抱就和他的爹分开了,对坑下这具遗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认同,让人怀疑。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身上沾满泥土的父亲很郑重地对他说,坑里躺着的是你爷爷。
长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奉山老汉也上来了,进一步佐证说,长社家的人都是宽额,兜下巴,高颧骨,坑里的遗骨具备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无疑。老汉说着洒下两行眼泪,叫着长社祖父的名字说,德丞啊,你该着有这天哪,老天爷安排我活着没死,就是等着今天来认你,等着送你回家呢。长社父亲听了奉山老汉的话,眼里也泅出泪花,嗵地跪在地上,轻轻地喊了一声:爹——
长社这辈子喊了无数回爹,还是头一回听见父亲喊爹,他想,这大约也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时父亲还不会说话。
爹在坑边燃了纸,奉山老汉想得周到,带来了酒,在坑前洒了。周围的工人们都丢了烟静静地站立着,大家都知道了,坑里边的骸骨是个红军,是革命的先辈,难免有了许多敬重。长社开始不知该怎么办,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终于跪在父亲身后。
天上飘起了雪花,后来变成了冰冷的雨,刷刷拉拉,打在杉树上,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坑里一具具骨骼上。
奉山老汉说,这是德丞在哭,积了近七十年的委屈啊。
父亲又叫了一声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撕心裂肺,让人动情。随着父亲叫爹的音刚落,一声凄厉的猿啼在林中响起,如同哀怆的长哭,如同痛彻心脾的叹息。紧接着,啸声四起,山林震撼,哗啦啦,二三百只金丝猴飓风般向梁顶拥来。猴子们在梁顶,从这棵树悠到那棵树,从那棵树荡到这棵树,鲜活跳跃,像阴雨中的片片霞光,让树下的人看呆了。
猴子并不怕人,人也没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长社和众人寻了个突出的岩石,在下面躲避这场突然袭来的急雨。猴子们为雨所激,纷纷由高处下来,大小混杂,一圈圈儿围坐在大树下,依靠树冠遮蔽雨水。一时间,数百只猴儿停止了躁动,突然没了一点儿生息,只剩下周围哗哗的雨声。父亲告诉长社,每棵树下蔽雨的群体都是一个家族,猴子是极有组织,极有家庭观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组织不能散,血脉连着呢。
长社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个坑,雨水浇在坑里,溅起了浑浊的水花,他跑过去,拉了块建筑用的雨布,将那坑盖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亲赞许的眼光,他知道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狭隘,他盖那块雨布,绝不是为了什么祖父,他是觉得无论是谁的骸骨,也不能让冷雨这样无情地淋。他是村长,村长的襟怀不只是想着家族,想着血脉,他想的是大家,是一个群体。
雨水顺着猴子金色的长毛往下淌,有猴子顺着脊背为对方捋水,捋一把将掌上的水甩几下,动作与人十分相近。一只大猴在各个家族间游走,应该是这个群落的统帅,它很有风度,不慌不忙地巡视着它的臣民,走到哪棵树下,哪棵树下的猴子便纷纷起立,迎接它们的王的到来。猴王摸摸这个脑袋,拍拍那个的肩,于是那些被摸了脑袋拍了肩的便很有了光彩,更加唯唯站立,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敬爱的王。猴王在哪棵树底下,这个家族立即受宠若惊般地一通忙乱,母猴们趋近上前,搔首弄姿,极尽殷勤,公猴远远站立,毕恭毕敬,不敢造次。一只小猴,淘气攀树,从树枝上掉下来,一声尖叫,整个猴群为之所动,轰地一下围过来,将小猴围在中心。猴王走过来,拨开众猴,将小家伙抱起来反复验看,确认无伤,背上它上树去了。
岩石底下一民工感慨地说,头回见,简直跟人一样啊。
奉山老汉说,你以为?你们年轻人,没见过的多了,奉山老汉说这些猴子今天到营盘梁绝不是没有由头,是给烈士送行来了,七十年前它们为这些人送过葬,为这些人整整哭泣了一宿,是多么仁义的东西啊,人都没做到这一步!
有谁说死在这儿的也不全是红军。
奉山老汉说,可他们全是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猴子们不管你是哪拨的,是什么党,就像人对猴子的分群不感兴趣一个道理,无论是猴还是人,都是太阳底下的活物。
长社觉得奉山老汉说话没有把门的,在老汉的嘴里,革命和反革命,人和畜生被搅成一锅粥,都成了“太阳底下的活物”,什么话!凭这一点,老汉就永远当不了村长。
雨下了近两个钟点才慢慢停住,到处都湿漉漉的,父亲来到土坑前,将一块老旧的包袱皮在湿地上铺了,再次进到坑里,从泥水中将他认定的骨骸一块块拣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皮上。长社看见父亲的双脚踩在脏臭的水里,裤管湿了大半截,花白的头发在坑沿一起一落地,心里很不落忍,他要替父亲干一会儿。父亲不让,父亲说这该是儿子干的事,他到今天才来,已经很对不起他的父亲了。
长社只好和大家一样,站在坑口上看,被捡出来的骨头已经糟朽,横七竖八地支棱着,长社想象不来,这些带有浓郁霉腐味儿的乱七八糟,会和一个鲜活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会和他——侯家坪村长侯长社联结在一起。
多么的神奇,多么的不可思议。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跟奉山老汉一块儿摆弄那些骨头,一块一块地数,最后说还差两块锁骨,又下到坑里去找。
父亲要把祖父完整无缺地带回去。
那群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了踪影。
有人说长社的祖父早就是地下党,是红军在傥骆道上的交通员,汉中宋掌柜的药铺是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站。侯家祖父若活着,论资格,再差也应该是中央级别的人物,可惜死得太早,让侯家的子孙没得着济。而今,中央级别的孙子侯长社在秦岭深山当着村长,每日的工作是催粮要款、组织生产、计划生育、兴修水利,管的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想想似乎不太合适,现在中央级干部的孙子哪个还在家乡当村长呢,一个也没有。
乡亲们议论,长社的提拔也是明年的事,不谈家世,单说能力,能跟长社比的也不多。侯家坪虽然穷,但长社领着大伙在努力地干,种山茱萸苗子,点木耳,栽天麻,再等三五年就能见成效,三五年后的侯家坪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经济上提不起来,那时他们的村长说不定早就提拔到县里去了,有能力的人哪儿都想要。这样的说法在村里传得很开,大家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长社,长社听了就装着没听见。
骨头背回来了,小包袱一直在堂屋“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供着,祖父的新墓由县民政局拨款,建在侯家屋后的坡上,在院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山里有汉白玉矿,就地取材,没花多少钱,只用一个月便修成了。写墓碑时候,在“红军战士”和“革命烈士”的叫法上,长社和父亲颇有分歧,父亲主张前者,长社赞同后面,最终还是依了父亲的,因为墓里要埋葬的毕竟是父亲的父亲,不是长社的父亲。虽只是遗骨,长社父亲还是坚持做了很正规的棺材,下葬的时候,父亲将那些骨头按顺序一块不错地摆了,盖上了红棉被,又将祖父那杆老式猎枪放了进去。这杆枪原本应该随同村里许多猎枪同时上缴,因为属于革命文物,再说也坏得不能用了,破例留了下来。有时候村里小学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就将枪借去,成为很重要的教具,所以,村里无论是谁,对这杆枪都非常熟悉。长社看父亲将革命教具也埋了,便揶揄说,背着枪到那边还要接着打仗么?
父亲说,你懂得个屁。
安葬这天,副县长、县民政局长和乡长都来了,送了花圈,奉山老汉作为生前好友,被奉为上宾,坐在副县长的右边。小学校吹起了鼓号,村里放了鞭炮,一时惊得山里的雀儿乱飞,久久落不下来。全村人都来帮忙捧场,但凡沾了点儿亲的都穿了孝服,白花花一片,很是轰轰烈烈,好像侯家的老祖父是昨天才去世一样。县长说,侯德丞同志是全县参加革命最早的老先辈,是侯家坪的骄傲,是秦岭大山的骄傲,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
长社父亲作为孝子,表演也十分到位,磕头上香,上供烧纸,一丝不苟。长社虽然跪在孙子的位置上,心里一直在犯别扭,他想,天知道汉白玉碑石下的骨头是谁,也说不准是哪个民团混混,硬是让老头子背回来当了先人。
女人们在厨上忙活,村长家过事,谁能不出来帮一把?大碗的臊子面让官员们吃出了秦地面食的水平,都说是借助了老红军的光,这顿饭实实是侯家的老祖父请的。官员们离去的时候,副县长单独把长社叫到一边,让长社星期一到县上来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长社问什么重要的事,县长说来了就知道了。乡长凑过来开玩笑说,侯村长,你现在也是革命后代了啊,星期一路过乡里,我拿吉普车送你进城。
长社脸一红,很有些不自在,心里倒是喜滋滋的。他偷偷瞟了一眼“红军战士侯德丞”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迹通红鲜亮,光彩照人,让人振奋。想及下面那灰暗陈旧的骨,觉得世间很多事情,外表和内里都是不一样的。
奉山老汉悄悄对长社父亲说,这回长社要进步呢,德丞一到家,侯家的势就起来了,挡也挡不住的。要是早些回来,情景会更好……唉,什么都是定数。
长社的父亲只是叭叭地抽烟,不说一句话,从营盘梁拾回来的那块籽玉已经被父亲擦得锃亮,拴在了烟荷包上,成为了父亲的一部分。
长社的媳妇玉芝是精明人,她不失时机又很自然地往主要领导的车里塞了不少核桃、柿饼、香菇、木耳,跟司机们说都是山里的土特产,都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
要人们走了,忙碌热闹的一天过去,侯家坪静了下来,新立起的“红军坟”在夜色中默默地注视着小小的村落,注视着它脚下安睡的子孙。长社躺在炕上,身子来回地翻。媳妇问他怎的了,他说热,说被里有个跳蚤老是在咬。于是两口子起来掀开被捉跳蚤,折腾了半天,也没逮着。玉芝忽然问长社,县上是不是要把他调上去。
长社说,你别瞎猜。
玉芝说,看县长那神态,很认真的样子。
长社说,女人见识,你懂什么,提拔干部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哪儿有从村直接越级上县的。
玉芝说,要越级也不是不可能,陈永贵还不是从大寨一下奔了北京国务院,你问问全县干部,他们谁的先人是红军级别。就是乡长也要拿吉普送你进城呢,他是巴结你。
长社说,也就是咱爹跟那个多事的奉山罢了,抱回堆烂骨头就当爹,鬼知道它是谁。
媳妇听了不高兴,说,长社你是聪明还是糊涂,埋下的骨头它不是先人也得是先人,以后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长社说,我不是就跟你说嘛,跟爹我都没敢提这茬儿。
玉芝说,星期一上县你要收拾利落点儿,别让县上干部小看了。
长社说,八字没一撇,多半是要给发救济粮的事。
玉芝说,发救济粮也要通过乡里……
两口子一时都没了话。孩子在奶奶屋里哭,长社媳妇想过去看看,懒得起来。外面起了风,刮倒了院里什么东西,媳妇推了推长社,长社翻了个身,打开了呼噜。
长社媳妇很久没睡着,山坡上传来麂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呜叫,月亮从云彩里钻了出来,照得屋里屋外明晃晃的。她想,明天得到供销社买点腈纶线,再给男人钩俩领子,买什么色儿的呢……还得买两个很城里的针织裤头,长社内里穿的大花布裤衩,万一住招待所让同屋人看见了,太怯,太掉价……城里人,眼光毒着呢。
侯家坪的人在等雪。
秦岭山地的头场大雪一般下在一九的中段,时间提前错后,差不了三四天。
男人们焦躁地围坐在火塘前,抽着烟,等待着村长发出出发的命令。多少年没干过逮猴的营生了,原本以狩猎为主的山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杀戮和血腥。
长社星期一直接从县上领回任务,今年春节以前,要为市动物园捕获六只金丝猴。这是经过国家批准的,有上级红头文件和印章,有国家林业部门的具体批示,只捕六只,不许多也不许少。侯家坪是金丝猴活动的中心地区,据林业方面调查,附近山上至少有三个猴群存在,每群都在百只以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侯家坪村长侯长社,是最合适不过的,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是老猎手,五六十年代带领着几个大队围剿金丝猴,一次能逮数百只,经验相当丰富。那时候逮猴的目的是为了剥皮,一张金丝猴皮可以卖三块钱,是生产队的一笔副业收入。山里的生产队每年冬天都要逮猴,就跟平原上的农民每年秋天都收柿子似的,平常极了。逮猴必须团队行动,一家一户逮不到猴。人员的安排、队伍的随机调动、坚韧的耐力、适当的时机,很有讲究,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事。现在国家不让逮猴了,就不逮了,猴们也知道了国家政策,开始大模大样地在林子里蹿来蹿去,糟蹋山民的庄稼,抢摘果树的胜利果实,谁都不怕。山民对这些家伙很讨厌,又奈何不得,因为它们个个身上都背着国家给发的“免死牌”,成了真正的“齐天大圣”。
长社跟交代任务的领导说他父亲早就不打猎了,这次怕帮不上任何忙。
领导说,猎不打了可经验还在呢,三国的诸葛亮也不是回回都冲锋陷阵的。
长社说,你不知道我爹,他倔。
领导说,你爹是老党员,他倔不过国家下达的任务。
长社想的是领导还会给他说点儿其他什么“重要”事情,可是领导却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他说没有了,领导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社也不得不站起来,领导说,之所以直接将长社找来交代任务是事情太重要了,这件事政策性太强,交给侯家坪是对侯家坪的信任。末了领导拍着长社的肩让他好好表现,说组织上对他是十分了解的。
上级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长社的心扑腾了半天,揣摩了一路,一直到家,他还在咂摸这“十分了解”的意思。
长社回来立即传达了上级任务,将红头文件一字不差地给大家念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很兴奋,尤其是男人们,多少年不让打猎了,这回上头给命令让打,自然是很过瘾、很正当的“工作”,有人提出,当年政府将猎户的枪都收了,现在要逮猴,应该返还回来。
长社眼一瞪说,动物园要的是活猴,不许使枪。
有人马上接上说,不让使枪就得砍树,要不怎能将猴围住。
长社看了看说话的人,是村里的老村长侯永良,按辈分长社应该管他叫“叔”。长社说,永良叔,树也不让砍,不能为了逮猴就毁林子。
侯永良看了长社父亲一眼说,不让使枪,不许砍树,怎样逮法,空手套白狼么。说完,又扫了长社父亲一眼。
长社父亲没有说话,将烟袋锅在火塘沿上狠命地磕。
长社说,所以说任务非常艰巨,所以县上才交给我们侯家坪。要是让使枪,派几个解放军不比让我们干省事。接下来长社宣布村委会研究结果,男人在雪下来之前钉木头笼子,侦察猴群情况,女人们为捕猴队预备干粮,为捕来的猴子准备食料,大雪一下,山上没有吃食,猴子自然会向山洼移动,向村庄附近靠拢,瞅准机会将猴群引诱到村东那块小空地,又冷又饿的猴子必定精疲力竭,再一举“歼”之。这个“歼”,特别说明只许使用棍棒、口袋等家什,只许击昏,不许伤及性命,注意事项一二三……
侯家坪的男人们听了许久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干的差事,现在不是过去,那时候逮猴是边围猴边砍树,逮一群猴要倒几片林子,最后的围歼是枪支棍棒齐上,在包围圈的狭小范围内,人猴大战,热血飞溅,双方都拼出最后的力气。农民要的是猴皮,所以将所有的猴一律往死里打,不允许一个漏网。那时候是大队、公社组织的,这样的活动得几个队联合起来人力才够。报酬是丰厚的,逮一天猴不论男女,不论逮到的还是逮不到的,都给记十五分工,尽管一个整工分(十分)才折合人民币三毛钱,可是连着干十天就是四块多,再加上猴皮的分红,不少呢。所以那时候逮猴,对农民来说不啻一个冬季的欢乐节日,人人都踊跃参加。
如今不比从前,让大家逮猴得讲价钱,要的是现钱,不是白干的。金丝猴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不似山里胡钻的地老鼠,它的所有权属于国家,不属于哪个村、哪一户,国家要国家的猴子,就好像把东西由这个口袋掏出来又装到那个口袋似的,用不着交什么报酬,国家给侯家坪的是逮猴的工费,没有本费,所以这钱就极其有限。拿有限的钱办很大的事,这是时下一种很普遍的做法。
长社和侯家坪的村民并不因为钱少就拒绝为国家逮猴子,好像谁的心里都有另一笔账,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全村惟一提出不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
没等会议开完,侯老汉就站起身,拍拍灰,回家睡觉去了。
玉芝这几天心里老埋着一件事,几次想跟公公张嘴又不知从何提起,到公爹屋里进进出出好几趟,心里猫抓似的搁撂不下,不是拿不定主意,是拿定了主意找不着说辞。长社从县上回来,带回来一个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棘手不说,还要劳民伤财,猴子是那么好逮的么,那些满山蹿的玩艺,能老老实实让你装到笼子里……本想着男人上县能带回什么好信儿……看来是功夫还没下到。香菇木耳都送了,总不能送钱,长社一个小村长也实在没钱,再说,钱也不是土特产。家里真正的土特产在老爷子手里,在老爷子的箱子底上压着一件金丝猴皮大衣。她知道,这件衣服打她进了侯家门就没见老人穿过,顶多夏天时候拿出来晒晒立即就收进去,衣服里子那长长的金色的毛亮着水一样的光泽,随着太阳的光线而变幻,华贵、美丽、细腻、轻柔,是万千羊皮袄无法相比的。好钢用在刀刃上,好东西用在茬口上,老压在箱子里,什么也不是,就跟钱似的,花着是钱,不花攥在手里,是一叠废纸。
见公爹在堂屋大笸箩跟前搓包谷,玉芝抱着孩子凑过去帮忙,扯了半天逮猴的事,老爷子没说出什么,好像也不愿意说。玉芝转了大半个圈,终于搭讪着说,爹,今年夏天没见您晒皮衣裳。
长社父亲说:晒了。
玉芝说,皮子好着呢吧?
长社父亲唔了一声。
玉芝说,赶明儿让长社从县上买些卫生球,搁箱子里,老不穿,怕放坏哩。
长社父亲,……
玉芝说,爹,你为啥不穿嘛?
长社父亲说,那不是猴皮是人皮。
玉芝说,爹怎这样说哩。
长社父亲说,那皮子看着很漂亮,你拿手将那些长毛一分,露出的是白碴碴的底,没有绒,一根一根的,像人的头皮。你想想,要是把头皮穿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玉芝说,看爹说的,怪瘆的,猴皮怎能跟人的头皮比。
孩子不耐烦了,开始在玉芝身上挺,唧唧呀呀的要往外奔。
长社父亲说,猴子和人是顶近的。
玉芝按捺住孩子说,您要是不穿,不如把它给了长社,长社穿出去也是件东西。
长社父亲说,他敢?
玉芝拍了一巴掌正在挣巴的孩子说,怎的不敢,又不是偷来的,山里头谁家还没有几张猴皮子。过去打猴,卖不掉不都分了嘛。
长社父亲直截了当对儿媳妇说,你甭算计我那件衣裳,我知道该怎么处置它。
话说不到一块儿去,长社媳妇夹起孩子出去了,看婆婆正在院里穿柿饼,顺手将孩子塞给老太太,自个儿到场上看钉猴笼子去了。
两个白花花的木头笼子已经钉好,面目狰狞地立在村委会的房前头。动物园装猴的铁笼也已运到,跟粗蠢的木头笼子相比,显得精致而现代。届时,逮来的猴子要经过动物园专业人员的严格挑选,挑上的用铁笼运进城,剩下的放掉。
这些细节都在合同上写好了。
大雪如约而至。
秦岭山地成了银白的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天空,将山川树木连成一体,连成了一个混沌寒冷的大盆景。绿色的松花竹在雪的压迫下嘎嘎断裂,大熊猫在雪与竹的海洋里穿梭自由,雪的降临不影响它们的食欲与生活,它们那厚重的皮毛可以抵御零下的严寒。在冬季,有时它们也到侯家坪这样的深山小村里转转,光顾一下圈里的猪食,照顾一下谁家没收的洋芋,村人对它们见怪不怪,不招惹它们,也不理它们,顺其自然。大熊猫围着村转两圈,觉得没甚意思也就走了。雪地里,来得最勤的是山猪,它们到处拱,拱得房前屋后乱七八糟,有时拱开农民的洋芋窖,一窖的洋芋就倒了霉。黑熊在窝里沉沉地睡着,大雪使山林更加寂静,黑熊的梦也便走得更远,它哈出的气息融化了洞口的积雪,有上山搂柴的孩子见到黑乎乎的洞,知道“黑二哥”在里面睡觉,便远远地绕开了。雪豹无声地在它的领土上溜达,睃寻着借着雪天出洞觅食的兔儿。锦鸡没心没肺地往村里扎,图的是那一块块被人扫出的黑地……
猴子们从高处下来了。
从财神岭上下来的这群猴可谓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岭上呼啸的风雪断绝了它们的一切食源。它们从海拔两千九百米的高处向下辗转迂回,明知越往下危险越大,还是得往下,毕竟生命的危机与生存的危机相比,生命是首位的。在半山的这块土地上它们发现了散落在雪地上的玉米棒子,像是收获时无意掉下的,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边儿还有一堆……几个冻了的烂柿子在雪里半埋着,半截萝卜滚在接近树林的草丛里。
雪停了,太阳在天上亮亮地照着,天蓝得发青,一丝云彩也没有,周围没有声响,只有在树梢上穿绕的呜呜的风,吟唱一般,高高低低,断断续续。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精良的猴群,它们并没有因为眼前的食物乱了方寸,而是自动地停下来,停在地边林子里的树梢上,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年年它们从山上下来,年年它们经过这里,偶尔这块地上也有东西残留,但从没有过这般丰盛,天哪,这是怎么了?
几只壮硕大猴按捺不住,发出了啁啁的声音,蹲在高处的老猴只轻轻扫过去一眼,它们便立即没了声音。老猴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也是老得很了,毛尖全白了,下巴上长了很长的胡子,也是白的,眼的周围,分外的蓝,黑色的鼻孔向上翻着,嘴边的肉瘤红得发紫,于是脸的色彩便十分丰富,十分的威严。
不约而同,众猴都注视着老猴,它们在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老猴沉稳地在树上蹲着,微闭着眼,不看那块发亮的土地,却时时地向林子里观望,向地的周边观望。
四周一片寂静。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半天过去。
有小猴耐不住性子,溜下树来,被它的母亲很快地提拉上,在怀里紧紧地搂了。
太阳渐渐倾斜,林子里越发地暗了,地里的光线却变得灿烂柔和,那些食物变得越发耀眼动心,在猴子们的眼中,这块地真是块“幸福的土地”。几只锦鸡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着闪亮美丽的大尾巴啄食着玉米粒。贪心的锦鸡们边吃边刨,吃起来似乎没有止境,每只的嗉子都撑得老大,几乎要走不动了。接着来了只野猪,长嘴在包谷堆里拱,呱叽呱叽吃得很惬意。
一只半大猴,跳到树底下,伸着胳膊探出身去,将地边草丛中的萝卜捡了,极快地蹿上树,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老猴看了半大猴一眼,没吭声。
天色黑下来。在老猴的指挥下,猴群撤离了,它们撤到了相当远的桦树林里,桦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那些干枯的枝足以庇护它们,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相拥相抱,忍耐着辘辘的饥肠,在湛蓝的天幕下睡去。猴群们睡得极不安稳,一声寒鸦的啼叫,也让它们惊恐地躁动半天。
它们的梦境全部围绕着那块“幸福的土地”。
第二天,它们从另一个方向又来到了地边。它们不能离开这块地方,活着的本能驱动着它们,它们要将这块地探个究竟。所有的猢狲都具备着好奇心理,这是它们生命的弱点,是它们一次次被击败的原因。地还是那块地,阳光还是那阳光,只是那些包谷,一个夜晚,被其他野物掠去不少。猴群在地周围迂回,整整一天,它们都在和诱惑抗争,和欲望决裂,痛苦至极。
如是者,两天。
第三天——
猴群照旧隐藏在树林里,老猴照旧沉稳地蹲在高处,看着这块地,努力寻找着地面的破绽。凭它的生存经验,它绝不相信世间有如此轻而易举的便宜,这样的经历在它漫长的生命里已经成为一次次血的记忆,成为一次次惨痛的教训。如今,它得对它的群体负责,得对它有着血缘关系的子孙们负责,不可轻举妄动,哪怕饿死,也不能自投罗网,任何一个判断的错误都将是全群的覆灭,都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它已经看出,诱惑后面暗藏着杀机,暗藏着血光。
那几只大猴有些不耐烦了,颇有跃跃欲试的劲头,在老猴的身后不安地摇动树的枝干,只要头领一个眼色,它们就会立刻蹿出去。
老猴迟迟不下命令。
老猴太知道它的对手了,它的对手是和它们模样相近,两条腿走路的“人”,人是厉害的,是无可抵挡的,山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他们,都回避他们。
一只美丽的母猴拿眼睛深情地看着老猴,流淌出企求和盼望,母猴的胸前挂着她的孩子,一个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崽儿。小崽儿叼着妈妈的乳头,使劲地嘬,那个干瘪的奶已经供给不出任何汁液,小崽儿用爪抓着妈妈的胸。
另一只老母猴曾经是老猴的原配,在一次突围中弄瞎了一只眼,丢了半条胳膊,此时正倚在树杈上奄奄一息。她的生日不多了,就是有吃食,怕也熬不过这个严冬。
那几只健壮的大公猴明显地已经表现出了不满,它们在老猴前面龇牙咧嘴,将尾巴旗杆一样,硬硬地立起来,开始示威了。
老猴知道不能过去,过去就是上当,上大当。
猛然,老猴感到猴群有些异样,回首那块地,却见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反穿着皮大衣,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拴着红布条,嘴里大声吆喝着,企图将林子里的猴群吓跑。
有些猴见了这样夸张的人就慌不择路地急着要往林子深处钻,看老猴纹丝不动,便奓着胆子抱着树打哆嗦。老猴是太有经验的老猴,这样的情景它不是没遇到过,逢到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常有人在地里这样张牙舞爪,目的是轰它们走,不让它们吃庄稼。老猴知道,遇到这样的人用不着害怕,大凡这种情况都是虚张声势,这单枪匹马的人根本奈何不了它们。如果说刚才这块静静的田地还让它疑惑,让它不知深浅,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恰恰说明了这里很安全,这里什么事情没有。
老猴一声呼哨,上百猴子潮水般从林子里涌出,急切地奔向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旷地面。猴子猴孙一只只从老猴跟前欢快地蹿过,奔向那块阳光充裕的田地,它们掠起一阵凉风,也掠起一阵阴影,让老猴体味到一阵眩晕般的激动。很快它感到那个人身上的“皮毛”似曾相识,从那金黄色的毛上,透出一股杀气,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个不祥的信号,是个真正拒绝的告示。它要收回它的命令,已经晚了,饥饿已极的猴群为地里的食物而牢牢吸引,任凭那个穿猴皮的人用杆子横扫,也赶不走它们。
侯家坪逮猴的人们在等待猴群进入埋伏,万没想到村长的父亲侯自成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一手,这样一来,逮猴的计划全部打乱了。长社气得当下要从短墙后面冲过去,将爹揪回来。刚要探头,被永良老汉拽住了。老汉做了个手势让长社沉住气,长社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不去看在埋伏圈里大喊大叫的父亲。
侯家坪的人都愣了,他们从没见过平日沉默寡言的村长父亲突然反穿着皮大衣,一只大猴子一样在地里滚着、蹦着、喊着,这是干吗呢?疯了么?
东路有人弯着腰跑过来问长社怎么办。
长社赌气说,甭他妈问我,问我爹去!
紧接着西路的人也进来了,问要不要撤包围圈。
有人说村长父亲在圈里跳“忠字舞”,逮猴这事八成要泡汤。大家正不知怎么办好,却见猴子们不顾一切地冲进圈子里来,将长社父亲围在中央,抢吃抢喝,欢呼跳跃,呼啦啦,黄灿灿,将场地遮严。长社父亲被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遮挡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跳过去,滚过去的大小猴子,嘴里啊啊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这情景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有想到,这群猴会作出相反的决定,没有想到,这群猴会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长社父亲朝离自己最近一只公猴扔过去一块石头,砸在公猴的身上,公猴连理也没理,照旧撅着彤红的腚在泥土中翻找玉米粒儿。长社父亲用秆子捅了捅公猴肚子,大声说,跑啊,你们快跑!许是捅疼了它,公猴只刹那间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歪过脸来朝长社父亲龇了龇牙,便又顾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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