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有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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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媚嚷了几年，终于熬到了退休。上个月，她办了退休手续，开开心心做起家庭妇女来。以前，阿媚总是匆忙的。一个牙医，哪有不忙的时候？何况阿媚脾气好，心又细，最重要的，她手上功夫了得。科里二十几个人，都硕士博士的，工龄最短的小武也上班两年了。可是，大家遇到扩不下去的根管，自然会想到阿媚。遇到接不上的断牙，也会想到阿媚。最让阿媚忙的，是“擦屁股”的活，张三给人做了一个全口，戴上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行的，找她；李四给人种了几颗牙，人家总觉得用不上劲儿，找她；王五时不时遇到掏不出的牙根，也找她。最让阿媚不安的，并非帮忙人家，而是怕“遭忌”，说白了，她阿媚不官不红不阔的，就一平头百姓，这般被大家依赖，“绝对不是好事！”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啊，阿素不止一次提醒她。阿媚似乎对此并不太当回事，一笑说，就这点破事，本质上就是牺牲自己，不能提干不能晋升不给奖金的，还能当个事啊！阿素不再响，过一段时间，会再响。如今熬成了婆，光荣退休，的的确确少了不少事。阿素这样觉得。二做个牙医，在医院里，属于比较“安全”的临床活。给人补个牙，干半天，牙裂了，不能补了，拔了得了。不像眼睛鼻子，少得不能再少，给人看坏了，人家就没法活了。一颗牙齿坏了拔了，不是还有好多颗在吗，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给人镶口牙，不合适，不能吃东西，那好，再换一副试试。如果还不行，再换试试。再不行，就让阿媚试试。然而，正因为鼻子眼睛少，生病看病的人就自然不如看牙的人多。所以，这些年，最成功的私营医疗机构数牙科诊所了，开一家成一家富一家，别看什么“美容”“皮肤性病”的也遍地开花，论名声和效益都比不了牙科的。尤其在上海这种“闹市”，生活节奏太快了，人活在匆匆忙忙里，什么似乎都“缺”，可就是不缺牙疼。要命的是，看个牙太花时间了呀！医院挂个号得早晨四五点去排队，再等上半天才能轮到自己，一看就少则三二十分钟，多则一个钟点都不止的，还要预约再来，再来，甚至再来！真要命……就这执业环境，阿媚们能轻松吗？阿素原以为一个牙医，就牙齿大点事，怎么能和他们心外科比呢？况且吧，还是个女牙医，领导和病家都不会对她们太那个的，毕竟男女有别嘛。第一次自己牙疼，正合着阿媚在美国，阿素自己去阿媚他们科看急诊。值班的是阿丹，阿素也和她熟识。这阿丹医生二医口腔的博士，和阿素阿媚都是校友，上班也三年多了。可阿素还是对人家的业务能力不怎么放心。没办法，疼得受不了，又是三更半夜的，不好意思另叫二线了，只能听天由命任凭阿丹了。阿丹慢声细语问了几句，就让阿素长大了嘴，拿镊子在嘴巴里轻轻点点戳戳敲敲打打几下，拿起牙钻就开钻起来。阿素心惊肉跳不已，没办法，大张着嘴，阿丹还用口镜拉着他嘴呢，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她摆布了。折腾一会，疼，疼得肝都颤；酸，酸得头都麻的。终于不疼了，留下满口怪味，占据了整个口腔。阿丹慢声细语嘱咐，一周再来，要做个根管治疗的。后来，后来一路便利，也一顺百顺，阿丹给阿素补好了牙，阿素又能大吃二喝了，好不痛快。每次就诊，阿素都会用心看看听听，总能听到有等得不耐烦的病人抱怨看个牙都这么费事云云，也总能看到阿媚的同事们一上班整半天不挪窝偶尔抬下头，总是低着头干活的样子，阿素情不自禁想到阿媚。怪不得阿媚老是要他给自己按按脖颈和脊背呢，这样干法，颈椎腰椎不出毛病才怪呢！阿素也情不自禁有点傲娇起来，这要不是阿媚的缘故，自己这牙疼不知道要多费事费时呢……三还没退休，朋友阿福就找上门来了。阿福自己有个口腔门诊部，想请阿媚帮忙“提升一下品质”。说得好听，还不是要利用你拉病人？阿素私下对阿媚说。情理之中嘛，他们把这当生意来做，要知道，资本的本性就逐利的，无利可图谁还会干？阿媚善解人意地说。这几天，找阿媚坐诊的人多了起来，有些是熟人，有些是朋友介绍的，有些根本不认识，人家听说她退休了，知道她手里有活，就主动上门来。都忙了半辈子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阿素说。阿媚一笑，说，看来吧，是人民群众不愿意让鄙人受冷落啊！四昨天阿媚生日，疫情之下，两口子决定自己窝一下得了。阿素调了休，亲自上阵买来菜，订了蛋糕，还特意买了瓶阿媚最好的极品桂花酒，忙了一上午，两个人在自家露台的茶座上给阿媚庆贺生日之乐呢。这极品桂花酒38度，度数不算高，却极容易上头。几杯干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就有点多舌了。说退休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了，这在以前觉得还很遥远呢。阿媚轻叹一声。可不吧，世界上这公平那公平，都不如时光真公平啊！阿素附和说。你说吧，这年纪大了，就会不时念旧，日里梦里念起多少年前的事了。阿媚轻轻一笑。想起啥了？阿素问。阿素咱俩十七八岁一起上大学的，毕业后又一起工作，一转眼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多少梦醒，多少梦圆，又有多少梦破？你说说看。阿媚看着阿素，似乎一定要他回答。阿素举杯，和阿媚碰杯，二人干杯。阿素斟酒，半天不响。阿媚也不响。阿素坦然一笑说，你这是要我写总结呢？阿媚也笑，就说，可不是嘛，你霸占咱家书房这么多年，我可没说过什么吧？你一向以饱读诗书洞悉世故自吹自擂的，写个小结并不为难吧！阿素摇头晃脑，说，大体上，咱们这半辈子可谓十年一梦。嗷？说说看。阿媚说。阿素说，这第一梦，读书上大学，梦想医院，成家立业。阿媚说，是啊，上大学找个好单位，不但是我们自己的梦想，也是父辈对我们的梦想呢。这个梦，算孬好成了吧？阿素说，这第二梦，是事业顺利，能独当一面安身立命。阿媚屈指数着说，又是十年，正好三十六七了，基本上做到业务骨干了。也算梦成了。阿素说，这第三梦，可以当家做主做自己的主人翁。阿媚继续扳着手指头，说，过了不惑之年了，要知天命的年龄了。阿素一脸凝重地说，这正是梦醒时分啊！阿媚则一脸茫然，问，可是，既然以前种种都已梦成，这又梦醒何处呢？阿素看她认真的样子，噗嗤一乐说，既然是知天命之年了，就该明白，天命不同于“人命”，就是说，我们自己通常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命该如此，其实并不一定符合天意。阿媚下意识端杯自饮，静听阿素说。阿媚你想啊，我们每个人一辈子忙忙碌碌花费了自己一生一世的每一天，所图的无非就是自己的梦想成真。可是，天命呢？天命无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其实都是各自打自己的小九九，这是人性本能，无可厚非的。天命所在，就是集众私以成大公，好比众人各自的梦想是沙砾，天命则是要聚沙成塔，把众人的合力形成合利。阿媚笑出声来，说，你这一番怪论，越发让人感到酒劲上头了！合个什么劲？又合个什么利？你滴利又不是我滴利，恐怕还是我的害呢，怎么合？阿素并不笑，依旧一脸严肃说，这就是天命吧！天命所系，就是让我们改变以前只看到自己之利的偏颇，开始看见众人之利的所在呢。好比一个孩子在他们家里，小时候就只管自顾自，好衣服想自己穿，好饭菜想自己多吃点，反正什么事都依赖大人。长大了，要当家做主了，想法不一样了，要考虑整个家庭和家庭其它人了，做法自然会不一样的。阿媚若有所思，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是说，我应该退而不休，继续为人民服务吗？！阿素忙摇头解释说，非也非也，就事论事，不是这意思啊！你阿媚已经超额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这是确定无疑的了！这不是在说十年一梦吗？我的意思是，到了我们这年岁，浮生一梦已经到了梦醒时候，此前的种种辛苦不过一种交换，用时光和生命力交换物质和精神的资源，供养自己和家人，也供养社会和国家。如今梦醒，会明白这不用交换的，资源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已经属于自己的，只不过，我们不曾自信它们原本归我们所有罢了。这就是主人翁的境界。阿媚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书呆子，绕半天还不是老和尚的那句“佛性自足”吗！你这一说，我倒有了下一个十年的梦了……五阿素举杯，和阿媚碰杯干杯，祝她“福如东海，华诞快乐”！竹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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