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作家张瑞明全家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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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备战文/张瑞明

我9岁那年,沽水县出了大事。半夜三更,一匹快马飞驰阳坡公社,县里来的通讯员,擂鼓般捶响我家院门。土狗小灰,从柴火垛上跳下来,堵住门口,疯了般狂吠,把一扇铁门挠得伤痕累累。四邻的狗闻风而动,远处近处吠声不断。时值年关,天寒地冻。父亲裹上棉衣棉裤,提着裤腰,趿拉着棉靴,对了暗号,拴住狗,打开门。通讯员身穿白茬皮袄,头戴狐皮帽,脚踏毡疙瘩,眉毛胡子挂着白霜。父亲边系裤带,边听消息。通讯员一开口,无异于炸雷,把敦实的父亲震了个趔趄。

父亲性如烈火,回屋时一言未发,提了半自动步枪,压上弹夹,转身就走。七斤半的家伙,拎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攥着根鸡毛。一家人趴在炕上,大眼瞪小眼,搞不清是梦是真。全家六口人,我最小,黄嘴叉子未褪,不知深浅,天天盼着鸡飞狗跳,天塌下来才好玩,有大人顶着。揉着眼睛,见父亲提枪出屋,我心中窃喜,终于要打仗了。父亲走后,母亲和两个姐姐顶死了门,裹在被子里打哆嗦。奶奶叨念着,这是咋了?活八十岁,还是鬼子进村那年,见过这种阵势。

父亲那晚不是去打仗,他直奔公社的播音室。路过电话站时,一脚踹开门。通讯员来之前,县革委会已拨了三次电话,阳坡公社无法接通。接线员小李,是个未婚姑娘,直到门被踹开,才从春梦中惊醒。公社院中,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的大喇叭里,亮出父亲冷硬的嗓音,小李这才明白,踹门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安永生。

民兵同志们请注意,民兵同志们请注意,马上到公社集合!

来集合的,不光是民兵。公社大小干部、村支部成员、提心吊胆的民兵家属、夜长难耐的光棍棒子、爱凑热闹的中年寡妇,以及在外围观阵的土狗,乌压压挤满了公社大院。我是借口拉肚子跑出来的,趁着看管我的大姐一不留神,提起裤裆,窜上了柴火垛,翻出了院墙。小灰比我兴奋,引着我一路狂奔。进了公社大院,就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有说超级大国入侵,有说阶级敌人叛乱。父亲一亮相,院里鸦雀无声。

父亲没说缘由,只分派民兵把守要道,见到生人即刻扣押。民兵三个一伙,五个一帮,各路由乡干部带领,在马灯和手电筒的指引下,四散而去。父亲传令后,大步走向我,屁股上弹了一脚,呵斥道,凑啥热闹,回去!我灰溜溜地离开,身后的小灰扫兴地耷拉着脑袋,边走边翘大腿。闲杂人等,见父亲脸面难看,也不敢问缘由,做鸟兽散。

半路上,一道电光照得我眼冒绿光。近了些时,听出是寻过来的家人。手电光一直晃在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看不清打手电的是大姐还是二姐。不论是哪一个,都不敢打我,也不敢骂我。我是安家独苗,三代单传,动我一根毫毛试试,告了奶奶,吃不了兜着走。可她们善用阴招,比如用手电晃我,明里是在辨认,实则是惩罚和泄愤。我双手挡着强光,破口大骂,脏话连篇,把照我脸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光线移到地上,我看清拿手电的,是母亲。母亲个矮,和十五岁的二姐一般高,两个人都瘦,皮包骨头,风大就能刮倒。二十出头的大姐,也瘦,却是有肉那种瘦,瓜子脸,水蛇腰,走在街上,大辫子一甩一甩,造型有点像红灯记里的铁梅。但她没有铁梅硬朗,看见耗子就会尖叫,树叶掉下来躲着走,怕砸了头。三具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颤抖,筛糠一样,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多半是半夜里受了惊吓。母亲敢打我,但下手不重,打苍蝇的劲头,照屁股上拍两下。

回到家,奶奶趴在炕沿上,捏了捏我的小手,冻僵的手指就软乎了。门顶死,油灯吹灭,一家人闷葫芦般趟下。从炕头到炕尾依次是奶奶、我、大姐、二姐、母亲。母亲与腰墙之间,空着一个挺大的地方,展着一付铺盖。谁也不说话,谁也没睡着,都在听动静。村里的狗一直叫,叫声逐渐由短变长。小灰不叫,它是狼狗后裔,对这种毫无目标的乱吠不屑一顾。

我睡不着,想起了打兔子的场面。那是一场大雪之后,父亲披挂整齐,带我往东山走。沿途,一脚一个深窝,雪地上,踩出一道黑乎乎的路。父亲边走边察看雪地,临近山脚,发现了新鲜蹄印,铜钱般大小,细细的一溜,延伸而去。顺着蹄印走,走到我腿软时,父亲一把按倒了我,同时,他也匍匐在雪地上。我看了看前方,没发现什么,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父亲身上。父亲枪托顶在肩膀,左眼紧闭,右眼圆睁,瞄着准星,一动不动。片刻后,砰地一声,枪口冒了股蓝烟,枪托后坐,父亲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我急忙去雪窝里找弹壳,这东西是铜的,很值钱。等我找到弹壳后,父亲已经在远处,举起了左臂,手中晃动着一只兔子。我看见那只血淋淋的兔子,想吐。

父亲当主任前,干了八年武装部长,练就了好枪法,打靶时,枪枪九环十环。每年冬天,家里野味不断,尤其是兔子肉,吃得我见到家养的活兔子,都会反胃。父亲的确算是能人,自制了一种土炮,朝天放,专打云彩。夏季时,见到黑云就开炮。村人对此交口称赞,说安部长把冰雹打散了。奶奶却不这么看,劝父亲住手,饶龙王爷一命。坝上地区十年九旱,把雨水赶跑是在作孽。父亲虽孝,但更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一片叫好声中接着打。终于打出一堆匿名举报信,才住了手。父亲说,人心不古,世事难料。

父亲的另一门手艺是木工,家里锯子、推刨、斧子、凿子样样有。父亲最得意的活,是三节大红柜。无论谁来家做客,都会夸红柜好。其实,柜子上有一对祖传瓷瓶,插着鸡毛掸子,非常抢眼,却很少有人称道。父亲也从未对外人透露这对瓶子的来历,家里三代贫下中农,出了古董,难免惹祸。所幸体面人家都有这样的瓶子,难辨真品赝品。奶奶说,这东西就放柜子上,埋到地下可惜了。

父亲手中晃悠着的兔子,变成了日本鬼子。战斗结束了,我亮起嗓子喊,胜利了!

大姐一把推醒了我,我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咯咯笑个不停。天光放亮,有人敲院门,小灰发出吱吱的欢叫,指定是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脸疲倦,把步枪立在炕边,一言不发,和衣上炕睡觉。后脑勺一挨枕头,就扯起了呼噜。父亲一打呼噜,全家人就知道,昨晚的警报解除了。

日上三竿,父亲起床,全家围住炕桌吃早饭。一杯酒下肚,父亲开口讲话。昨晚,孟主任一家四口,三死一伤,只小儿子经抢救脱险。母亲问,是县革委会主任老孟?父亲点点头。奶奶打了嗝说,这可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县太爷都敢下手呀,谁这么狠心?

很快,爆炸新闻在沽水县乃至周边传开。大营公社小营大队民兵连长鲁乃彪,杀了沽水县革委会主任孟兆雄。半夜跳墙进院,砸碎玻璃,朝炕上连开数枪。后半夜,在小营大队的沟渠中发现了鲁乃彪,尸体上横着一条步枪,下巴被掀掉,右脚没穿鞋,公安判断是用脚趾扣动了扳机,饮弹自尽的架势颇为专业。关于杀人动机,一直成谜。民间有不少版本,靠谱一点的说法是,孟主任在小营大队下过乡,就住鲁乃彪家。二人关系应该不错,何故反目成仇未可知。鲁乃彪死后,留下孤儿寡母,儿子与我年龄相仿,媳妇也就三十几岁。出于好奇,我约了几个伙伴,专门到小营村去看狐狸精。那婆娘脸挺白,但也有褶子,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好看,屁股后面也没有尾巴。

沽水县出事后,所有的民兵,尤其是民兵连长,都被下了枪,包括子弹和雷管。县里干部有枪的,也大都被收缴。枪械被封存进弹药库,由武装部统一管理,除了发生战争和镇压反革命,不再由个人保管。整个阳坡公社,配枪的只有一个人,我父亲安永生。我父亲不仅是公社头头,还兼着武装部长,理所当然有枪。父亲有两支枪,一支六四手枪,一支半自动步枪。枪是有,但子弹有数,按上面意思,手枪子弹10发,步枪子弹10发,多一发受处分,少一发要有交代。子弹藏在一个蓝布包袱里,压在中间那节红柜底下。父亲过几天就会查看一次,把上面的包袱一个个拿出来,数一数是否够数。柜底压着19发,另有一发与手枪搭档,以备不测。从子弹有数后,家里就断了野味。

家中有枪,院里有狗,全家老小多少压住点心火。但一到晚上,还是睡不安稳。父亲不再彻夜打呼噜,他时不时地翻身,由于身子重,睡在另一头的我,也能听到炕席的咔吧声。看来,父亲不会梦见打兔子的场景,也许在追忆孟主任的容颜。那是一张官相十足的脸,额头宽,下巴圆。那样的脸面,配上四个兜的中山服,和一支插在兜里的钢笔,在乡下格外抢眼,像年夜饭土豆里的肉丁,能让闷骚的村姑垂涎,也会使土气的男人抓狂。父亲虽然官小一级,但脸面和装扮,比孟兆熊更孟兆熊,他下乡时,无论住到哪个村,都少不了女人送的布鞋。

连父亲这条汉子都失眠,其他家人更没有睡踏实的,奶奶总是咳嗽,母亲不停叹息,大姐时常悄声告诉大家,外面有动静。夜游的花猫、打洞的老鼠、胡乱折腾的夜风等等,都会在大姐的虚惊下,让大家竖起耳朵。那晚,玄月藏在云后,夜风吹出哨音,忽然,窗外发出啪地一声,声音格外清脆。除了奶奶外,都听到了。大家相互低声交换意见,认为这声音来得怪异。父亲伸手从枕头边摸住手枪,一发子弹就上了膛。全家人之前经过演练,父亲干咳一下,就都出出溜溜下了地,躲进了后搭子。后搭子是坝上人惯有的户型设计,位于三间正房的后面,通长一溜,常年无光,阴冷僻静。我家不缺粮油米面,口袋油桶与大大小小的菜缸,堆在后搭子里,黑乎乎一片。我家院落,坐北朝南,前、后、右都是邻居,唯左边临巷。一堵院墙和院门都在东面,是最有可能突破的关卡。后搭子有个通气口,碗口大小,朝东,与墙头大门一个方向,能瞭见巷子里的动静。

怪声只响了一下,小灰也没有报警,坏人进院的可能不大。父亲提着手枪,爬在后搭子的窗口窥探,巷子里并无人影。听说没有人,我反而害怕了。没有人,就一定有鬼。人能用枪打,鬼要来了,枪都打不着。人来了,还得跳墙头,砸玻璃。鬼要来了,直接就能穿墙而过,站到跟前。父亲不信邪,从未给我讲过鬼故事。我听的鬼故事,大都出至奶奶之口。我最爱听奶奶道古,对故事里出现的各种鬼怪深信不疑,因此最怕鬼。大姐则不同,除了不怕鬼啥都怕,怕虫子,怕生狗,怕坏人。二姐是鬼和坏人两样都怕,但不是太怕,下了晚自习,偶尔也敢硬着头皮一个人走走夜路。

声源无法确定,一家人对究竟在哪过夜出现分歧。怕坏人的大姐,坚决主张在后搭子过夜。怕鬼的我,则嚷嚷着要回到炕上。父亲本来要再等等看,拗不过奶奶,奶奶惦着小脚,第一个上了炕。家人一个个上炕,唯独大姐坚决不上,坐在一口袋莜面上,要熬到天亮。结果后半夜出现一只老鼠,把她撵到了炕上。天一亮,个个胆子大起来。我第一个冲出屋,很快就找出了昨晚的声响。屋檐上挂着一排冰棱,有一根昨晚落下来。全家人都出屋看摔碎的冰棱,大姐手指绕着辫稍说,一冬天冰棱都没掉,为啥偏偏昨天黑夜掉?是不是有人上了房?二姐问上房干啥。大姐说,上房揭瓦呀,把瓦揭了,就能钻洞。二姐问钻洞干啥。大姐说,钻洞就能朝炕上开枪。二姐点头表示赞同。父亲冷着脸说,别瞎扯了,有上房钻洞那工夫,早把玻璃砸了。自从父亲说完砸玻璃这句话,全家人每天晚上一躺下,就盯着窗户看。

父亲就是能,从弹药库拿回几个木箱,咯吱咯吱拆开,呼哧呼哧锯了,叮叮当当再钉住,就成了三付护窗板。护窗板很神奇,一块块长条木板相连,能够折叠,白天合住,晚上展开,把三间房的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有了护窗板,晚上的注意力,由窗户转向了房顶。但揭开房顶毕竟需要多道工序,不像玻璃那样,一枪托就能搞定。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家人渐渐踏实了。

小灰意外死去,让全家再次陷入恐慌。这一次,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连父亲都整日愁眉不展。阳坡村北街有间碾坊,里面没值钱东西,笨重的碾盘也搬不走,平时不上锁。头先年,村人在碾坊翻着火铲炒莜麦,赶着毛驴磨面,这些年公社有了磨面机,碾坊少有人去。夜里也常常闲着,偶有讨吃要饭的借宿,睡一晚就走了。也出过几回风流事,都被捉奸的搅了局。碾坊没糊顶棚,露着房梁,往昔抄莜麦时烟熏气打,梁柱黑不溜秋。梁柱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套已经拉死,扣进小灰的脖子里。小灰浑身僵硬,吐着舌头,眼窝里有血。二姐看到这个场景,哭得死去活来。两天后缓过劲来,才把小灰的死相告诉了我。大姐倒是没落泪,痴傻了两天。我知道狗死的时候,正在四处找狗,等疯了般跑进碾坊时,只看见那条绳子。这是主任家的狗,不能随便一扔或者煮熟吃掉,村里几个脑子活泛的后生,帮着葬到了东山。

连续几天,都有人登门致哀。这个前脚刚走,那个就接踵而至,都苦着一张脸,仿佛死的不是狗,而是人。主抓治安的革委会副主任、公社派出所长、各村治保主任,以及被收走枪的民兵连长,都在父亲面前立下军令状,要追查凶手,还小灰公道。几天过去了,除了门槛旁边的泥脚印和满屋子的烟熏味,我家一无所获,小灰的在天之灵,始终没得到安慰。真凶一日不落网,家人就一日不得安宁。

悲痛过后,恐慌在全家弥漫。父亲召开家庭会议,让大家发表意见。母亲说,小灰爱吃小鸡,满大街追着吃,也没人敢惹,指定是遭了报复。大姐的看法更严重,说弄死狗是小事,下来就该弄人了。二姐提起小灰,又伤心又愤怒,边啼哭边骂,诅咒灭狗的人不得好死。奶奶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我灵机一动,脱口冒出一句话,小灰没咬没叫,就吊在碾坊里,是不是撞见了鬼?父亲轻蔑地白了我一眼,做总结发言,叹口气说,人心不古,世事难料啊。全家人看法不同,有深有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晚上狗没叫一声就被套走,定是常来咱家的熟人,这不免更让人脊梁骨发麻。

小灰死后的第十天深夜,房顶上当啷响了一声。声响在寂静之夜被无限放大,惊出了我的尿液。来不及等父亲咳嗽,大姐二姐就跳进了后搭子。关键时刻,父亲异常冷静,手枪拎在手里,一把抱起奶奶,放到后搭子的面袋上。母亲一个人在炕上摸索,见没了人,才放心进了后搭子。事出紧急,全家人挤在一起,哆嗦成一团,呼呼的喘气声,砰砰的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激荡,汇聚成一股恐惧的岩浆,要把胸腔撞破。这一次,我真正知道了啥叫害怕,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我觉得,这些人里,只有他才靠得住。

父亲很快离开我,蹑手蹑脚走到后搭子的通气口,俯身听了听动静,才向外探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窗口的作用,原来是个瞭望口和射击孔。父亲向外看时,我很想知道看到了什么。可他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尽量闭着。父亲中等个,体型发胖,肉很瓷实,皮肤也黑,天生让人发憷。此时,贴在瞭望口下的父亲,像一扇厚实的门板。无法想象,一旦这扇门板倒了,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天麻麻亮时,父亲上了房。母亲带领我们站在院中,仰头瞅着房顶。鸡刚叫了头遍,日头未出,院子里格外冷,穿着棉衣戴着棉帽,皮肉依然像扎了千根针。屋檐上那一排冰棱,寒光凛凛,如同许多刀子。等待父亲断案这工夫,没有一袋烟长,却如隔三秋。那时起,我明白时间是种神奇的事物,有时长,有时短。家人变成一群鸡,伸长脖子等米的样子。她们一定也像我一样,希望父亲找到的证据,与人为因素无关。父亲从房顶下来,展开手中握着的一个东西。是一块石头,拳头大小,黑褐色,多棱形,沾着喷溅状的橘红色粉末。父亲阴着脸说,砸碎两块瓦。

这块石头,让本来就涟漪不断的家激起波澜。显然,这一次是冲着人来的。家人中,只有二姐提出了一种非人为假设,这块石头,会不会是陨石。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多少让大家得到一些安慰,毕竟,陨石是啥样的谁也没见过。一向不信邪的父亲,似乎也对此说抱有希望,他并没有扔掉石头,而是把它收藏了起来。但仅有的一丝希望很快破灭,就在当晚的后半夜,房顶上又发出响声。这一次,声音更大,是咚地一声,土炕都跟着颤动了一下。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样,全家没有一人躲进后搭子,只是全部坐了起来。连续的折磨,让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不断升级,直至达到极限。恐惧到了极限,就会变成愤怒,愤怒就意味着不屈和反抗。父亲握着枪要出屋,被母亲一把扯住。母亲带着哭腔说,扔石头就是为了引你呢,千万别出去。母亲的话有道理,父亲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瞭望口察看。房子的西面、南面、北面全有住户,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些住户不可能下黑手,唯有东面的巷子,才可能是投石头的地点。如果及时,应该能从瞭望口看到人影。可这一次,父亲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清晨,父亲从房顶上找到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次砸碎了四块红瓦。二姐的流星说,也随之不攻自破。

第三天晚上,父亲穿上老羊皮袄,裹着厚厚的护腿,身上盖着一层胡麻秸,爬在柴火垛上。这一次,他手中握着的,是那支半自动步枪,压着子弹。柴火垛高过东墙,居高临下,整条巷子尽收眼底。从装备到地形,都对我方有力,一旦有人进入伏击圈,向房顶上投掷石块,必然无处遁形。唯一不足的是,天气过于寒冷,这需要父亲咬牙才能坚持到天亮。母亲几次出院,劝父亲下来,都被父亲摆手驳回。母亲无奈,只能找了几个输液用的药瓶,灌满热水,递给父亲,让他暖暖手脚。父亲在外面站岗,屋里也没闲着,奶奶不住地念佛,让菩萨保佑父亲别被冻坏。大姐和二姐叽叽咕咕说话,分析了一夜枪会不会响。我时梦时醒,脑子里搅和着战斗和打猎,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全都与枪有关。一夜屋顶上没有响声,窗外也没有枪声。我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父亲在炕尾酣睡,扯着知足的呼噜。

一直到开春,家里也没出任何状况,生活似乎恢复了安宁。家人脸上的阴气散去,有了光彩。寒假过去,我和二姐都去上学。大姐则到学校教书,履行教师的职责。那时小学中学挨着,我们三个结伴而行,不孤单,不寂寞,也不害怕。关于谁吊死了狗、谁扔了石头这些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化,不在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高度,只当成了一些恶作剧。步枪用的十发子弹,被再次压到了柜底。从阴霾走出来的感觉,真好。不过,阴霾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母亲与邻里相处时,更加主动了,经常会回送一些东西,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奶奶更加迷信,整天合着手掌念念叨叨,祈求老天宽恕。大姐更胆小了,出门前先听外面的动静,走路会不时回头,但奇怪的是,她不再怕老鼠,竟然还打死了一只,下手狠毒,打得血肉模糊。二姐变得沉默寡言,但谁要惹着她,就会和谁玩命。

父亲业余时间泡在家里,不停地干活。加高了院墙,墙头上插上碎玻璃。房顶铺了一层油毡,浇上沥青,红色的屋顶变成了黑色。让王铁匠打了三把砍刀,分量都不重,但很锋利。削了一根树枝,做了一杆红缨枪。家中除奶奶外,女人人手一把砍刀,我则是那杆红缨枪。清晨时分,闻鸡起舞,除了奶奶外,都必须在院中操练。一招一式,由父亲指导。母亲宰过鸡,平时切菜剁馅,胳膊上虽然没肉,拿起砍刀倒也趁手。大姐二姐就不行了,拿起砍刀就打晃,根本不是玩兵器的料。父亲决定一步步来,先学拳术。父亲从武装部搞到教材,不练少林武当等花架子,专学军体擒敌等实战套路。学套路需先从基本功开始。从拳掌勾,到弓步、马步、扑步、歇步,再到直冲拳、下勾拳、弹踢、侧踹,女人们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练得一丝不苟。我经常被父亲当做样板夸赞,于是练得更加兴致勃勃。院子里栽上架杆,吊着沙袋,拳打脚踢。墙上贴着千层纸,一天撕去一张,越来越薄,专练掌功。此外还有梅花桩,训练下盘的稳固。大姐和二姐柔韧性好,精于压腿、劈叉。母亲有耐力,站桩、平衡能过关。我灵活性好,强项是弹跳和腾挪,因此我的腾空飞脚弹得最高。此外,二姐打沙袋很卖力,边打边骂偷狗贼、砸房贼,没几天,拳头就肿得像个烂桃。奶奶怕练武伤了孩子们,一直抱有成见,但家里父亲说了算,爱莫能助。有几次,奶奶趁着大家操练,驮着老身做早饭,被母亲制止了。

安主任家练武的事,不胫而走。早起的孩子们趴在门缝看,嘻嘻哈哈地笑,父亲并不介意。后来,大姐从门缝发现有个黑大个,心里一惊。打开街门时,黑大个正快步出巷,仅看背影,就认出是焦斌。父亲在焦斌面前发过誓,只要是在阳坡村,见一次打一次。自从那次警告后,焦斌就一直未在阳坡村出现过。今天不知那阵风,把他吹了过来,估计是皮肉痒痒了。父亲向来说一不二,追上去,照屁股上就是两脚。父亲追上去时,焦斌并没有跑,也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屁股上挨了两脚,也没有跑,也没有回头,只是快步走出了巷子。我站在门口,看到父亲踢焦斌屁股,砰砰两声,力度应该很大。但焦斌迈步时,身板依然很直,根本没有丝毫疼痛的迹象。我并未因此怀疑父亲的功力,主要是焦斌身材过于皮实,又穿着棉裤,抗击打能力超强是必然的。父亲与焦斌比身材,宽里下差不多,高里下就差了一头。焦斌足有一米八开外,父亲才一米七。关键是焦斌皮肤更黑,黑得放亮,远远看去,恰似铁塔一座。又高又壮的焦斌,加上在部队受过军训,给人一种刀枪不入之感。浑身上下,也就一付深度眼镜,给强壮之躯减了分。眼镜没有腿,镜框用细绳箍在眼眶上,圆圆的一对镜片上,年轮般圈套着圈。也正是这幅眼镜,让焦斌多了几分阴险和难缠。阳坡公社认识他的人,都躲着走。

父亲踢了焦斌屁股的当天晚上,一块石头上了房。这块石头,引发了两次明显的响声,第一声沉闷,第二声清脆,像放了一枚二踢脚。由于房顶涂了沥青,很滑,石块从房顶滚下来,落在院子里。种种迹象表明,焦斌就是我家苦苦寻找的人。一石激起千层浪,家里人都觉得,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表现最强烈的是瘦小的二姐,她红了眼,抄起砍刀劈向沙袋。沙袋裹了三层帆布,一刀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二姐不服气,骂着偷狗贼焦斌,又连砍了三刀,沙袋坚挺如初,砍刀却飞了出去。大姐愣怔着,脸色寡白,嘴唇发紫,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开口,就惊了大家一跳。大姐说,我坝下的大爷七个儿子没闺女,把我送他那里吧。戒了两年烟的父亲,坐在炕沿上接二连三抽烟,用鞋底踩灭第三枚烟头时,把手枪别到腰里往外走。母亲拦住父亲说,咱可不能拼命去啊,换他一条贱命不值。父亲扒拉开母亲说,我自有套路。

焦斌家在八里外的北滩,让北滩村治保主任带人搜查最合适。如果搜出枪和雷管,就可以立刻法办,如果没有,也就放心了,毕竟石头快不过枪子。父亲担心焦斌家有武器不无道理,焦斌的父亲干过十年民兵连长,如果不是那次打靶被流弹了结了性命,没准现在还是。那次也该老焦倒霉,报靶时刚念出环数,一个枪法极臭的民兵枪就走了火,正中眉心。老焦不能生育,留下寡妇老婆和抱养的儿子焦斌。那些年孤儿寡母生活不易,父亲没少接济,不仅送米送面,还帮着跳水劈柴。当然,父亲也没少穿寡妇亲手做的布鞋。这婆娘细眉细眼,一双巧手,纳的千层底软乎经磨,赶二十里山路脚掌都不会起泡。父亲对焦斌很看好,这孩子不多言不多语,凡事有股子钻劲,长相也不丑。焦斌成人后,父亲保送他参军入伍。那一年,焦斌探乡归来,高大的身躯撑起明晃晃的军装,身上的绿那叫绿,头顶的红那叫红。当他把手中的一包萨其马放下,我们全家都叫好。焦斌走后,大姐对二姐悄悄说,要嫁就嫁当兵的。从此后,大姐背着人写写画画,还经常往邮局跑,后来才知道,她和焦斌在暗度陈仓。焦斌是农村户口,要想有出路,就必须在部队熬成士官。焦斌在部队拼命表现,挖洞拉练,喂猪投弹,样样不含糊,但这后生性格孤僻,不善言谈,三年军旅生涯过去,未能如愿,继续回乡种地。

搜查很不顺利,治保主任带了三个人,也没抵过焦斌一个人。焦斌堵在门口,四个人挤了半天,愣是没进家门。父亲决定亲自出马,从公社带了一拨人,开赴北滩。铐子和麻绳都预备好了,却碰巧焦斌不在家,捡了个漏。当着寡妇的面,父亲撕破脸,把焦家里里外外翻了了个底朝天。父亲带着人马返回时,半路迎见冻得发紫的焦斌。焦斌见了父亲,闪在路边,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很是吓人。父亲没搜出一枪一弹,但带回了一捆书信。

父亲背着人,把信件悄悄带回家,顶住大门。大姐看到这些信封后脸都绿了,眼里有泪珠在滚,一封接一封,扔进了火炉里。那些年煤炭精贵,家里常常拾煤渣过冬,炉火从未像那天那样旺过,火舌从炉膛里伸出来,把家人的脸都映红了。大姐烧完信,依然不放心,问父亲有没有遗漏下的。父亲阴着脸对大姐说,一天到晚该琢磨的不琢磨,不该琢磨的瞎琢磨,幸亏把这些寡话连篇的物件收了,要是被那个傻子抖露出去,看你的脸往哪搁?

烧掉信的当天晚上,全家人没脱衣服,和衣躺在炕上等信号。砍刀和红缨枪立在炕沿下,只要屋顶一响,就会随时出击的样子。但究竟会不会出击,谁心里也没底。一旦真的战斗打响,短兵格斗胜负难料。我方虽然人多势众,却大都是妇孺老弱。对方虽然孤军深入,却是人高马大的愣头后生。联想起吊在碾坊的小灰的惨象,不免未战先折了士气。好在父亲有杀手锏,只要子弹出膛,就定会胜券在握。我临睡前强烈要求配发枪支,介于电影中指挥官都拿手枪,我主动请求把半自动步枪配发给我。我话一出口,连奶奶都想揍我。意外的是,父亲并不反对,拎起步枪递给我,让我对着窗户先试射一发。我右手抓着枪托,左手端着枪管,使劲往起抬,抬了半天也没抬起来,身体晃得像个醉汉。一家人嘻嘻哈哈地笑,越笑我越不服气,使出吃奶的劲要横起那条枪,结果被枪拽了个跟头,险些把前门牙磕到炕沿上。我把枪立到炕沿边,脸憋得通红,像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上炕钻进被子里。

夜里无战事,一家人稀里糊涂地熬到了天亮。我和大姐二姐照常去学校,半路上,远远望见一个人迎面走来,穿一身旧军装,带着黄军帽,大姐一眼认出是焦斌。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走在身边的大姐和二姐,放缓了脚步,腿肚子在打颤。焦斌大步流星,来的极快,此时除非回头跑或能摆脱,但跑掉明显会助长这个恶人的气焰。二姐咬着牙颤抖地说,没事,青天白日的,看他能咋?我们姐弟三人走向焦斌时,像是从悬崖上跳下来一样,胸腔里的三面小鼓捶得咚咚响,出气都不匀了。我们尽量保持对焦斌的无视,即给他让出一条很宽的路,又不能让他明显感觉是在让路。我们尽量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尽量走成一排,以显示姐弟三人的同心同德。但步伐还是乱了,有时我靠前,有时她靠前,在调整步伐时彼此互相寻找,越找越乱,以至于走成了秧歌步。我们害怕与焦斌相遇,又盼望赶快与焦斌相遇,我们的演技过于拙劣,不能支持太久。

我们就要靠近焦斌了,脚板已经踏住了他被朝阳拉长的身影,一股煞气从那具黑塔般的身躯辐射过来,空气里甚至有汗腥味。就在接近焦斌的瞬间,他却扭身快步走掉了,竟然那样渺小,像嗅到了火药味的兔子。二姐朝他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我如释重负,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练过武,他一定是怕了。我说完这句话时,听到背后有重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急匆匆走过来的父亲。这时我才明白,吓走焦斌的高人不是我们姐弟三个,而是父亲。

在父亲看来,这一次非但不应该庆祝胜利,反而更应该提高警惕,焦斌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劫道。如果不是父亲暗中保护,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意味着,恐怖不仅弥漫在夜晚,也会随时随地出现在白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全家快要被逼疯了。无论如何,加强防范是必须的。父亲每天按时接送我们上学下学,并嘱咐校长,最近反革命分子活动猖獗,一定要把守好校门,避免闲杂人等进入。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人白天走后,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奶奶,母亲不再串门,把院门顶得严严实实,连只猫都钻不进来。手枪别在父亲腰上,但那支步枪却成了问题,放在家里极不安全。想来想去,父亲干脆拆卸了,东一块、西一块地藏起来。晚上,再重新拿出来组合。就这样,父亲还是不放心,从村里借回一面铜锣,嘱咐母亲,一旦有坏人进屋,就敲锣,至少会引起邻居注意。奶奶不怕死,她说,让他打死我吧,我这把老骨头要是换他一命就值了,你们就安生了。

大姐从学校传达室拿到一封信,信封上的钢笔字体很硬,一眼就认出,这封信出自焦斌之手。焦斌退伍后,大姐就再未收到他的信。退伍后的焦斌,逐渐露出下里巴人的真容,军装旧了,脸面黑了,浑身散发着牛粪味。尤其是大姐被推荐为师范生之后,二人的差距拉大,铁饭碗和泥腿子岂能厮混。村人指指点点,说焦斌仰着脖想吃天鹅肉呢。焦斌不这么认为,他执着地演绎着天仙配,经常登门。焦斌进门后,无视家人的脸色,挑水劈柴,扫地擦柜,总能找到活干。有一次,他竟然乘我父母不在,蹲在大姐身边,操起水盆里的衣服要洗。那是一件粉红色抹胸,的确良面料,娇嫩如花瓣。大姐被彻底激怒,一边起身后退,一边指着焦斌的鼻子说,人活脸,树活皮。炕上正看小人书的我接茬说,墙头活了一把泥。一向不善言辞的焦斌,竟然讪笑着应对,山上的山雀还活了两道眉呢。这句话一出口,焦斌的智商不增反减,疯人的兆头开始显露。村人躲着他走,并戳着他的脊梁骨说,这后生脑袋让驴踢了。父亲不会违背民意,警告焦斌,不要在阳坡村出现。然而,焦斌还是没耐住性子,寄来了这封信。大姐心惊肉跳,把信揣进兜里,一直没敢在学校拆开。这封信像一颗定时炸弹,捂在兜里被带回家,大姐吃了晚饭还在犹豫,该不该拆开,若是拆,是自己私拆,还是当着家人的面拆。她犹豫的神态,让母亲看出端倪,在母亲的逼问下,大姐拿出了信。

信里的字体依然那么漂亮,但内容十分荒诞。首先从语法上说就不过关,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很多地方没有关联,前面写了如果,后面的但是没了踪影。加上扯东道西、山南海北地胡言乱语,整封信有一半以上的文字不知要表达啥,让人一头雾水、大跌眼镜。大姐是语文老师,对文字的理解能力较强,但读了三遍后,依然没有全部理清焦斌的思路。不过,大姐还是从这封密电码般的书信里理出了一些内容,焦斌并未退伍,实际上还在部队干,而且已经是司令部的特工,他之所以回到北滩,是受军区司令员的委派,暗中监视反革命的动向。这些内容让一家人啼笑皆非。信的署名阴魂不散,落款竟然是恬不知耻的一个字,斌。母亲吐了口唾沫骂道,这可真是疥蛤蟆落到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这个署名,显然让大姐如坐针毡,她把信一点点撕碎,塞进了炉膛。洋洋洒洒数千言,变成了一条条火舌,跳跃着,垂死挣扎了几下,化为灰烬。

烧了信,父亲即时召开家庭会议,分析敌人的新动向。父亲认为,严密的防范措施,已经挫败了焦斌的武力威胁。但焦斌不仅身强力壮,也有一定的文化,他武的不行就来文的,这就更加阴险。二姐问,那该咋办?没等父亲答话,我抢先说,要不让大姐和他比试一下,一人写首诗,如果他写的没大姐好,就算认输。父亲瞪了我一眼,呵斥道,滚一边去!

我滚到了外围后,家庭会议又开了挺长时间。但我觉得没必要开那么长时间,既然焦斌不再动武,那就不用怕他了,光凭一支笔和几张纸,能跳起多大个猴?一周后,我才知道文有多厉害,也明白了父亲为啥对敌人的新动向那么重视。

阳坡公社所在地阳坡村,坐落着许多单位,政府、学校、邮局、储蓄所、供销社、粮库、修配厂、电话站等,在同一天清晨,这些单位的大门口,都放着同样内容的一封信。字体由圆珠笔书写,蓝色的字迹透过纸背,说明是使用复写纸誊写而成。这封信,首先在各单位内部传看,几乎无人能够看懂,就连署名都煞费脑筋,安婿。人们对安婿这个署名纷纷猜测,有说是人名,有说是笔名,最终没个定夺。由于这封信来得十分蹊跷,各单位领导及时向公社做了汇报,最终,所有信件都落到父亲手里。父亲把一沓牛皮信封揣回家时,脸色很不好看。

信件虽然由圆珠笔写成,但字体依然挺硬,大姐一眼就辨认出,还是焦斌在作祟。这封信相比之下简短了一些,用了三页纸,内容更加云山雾罩,根本不知所云。安婿这个署名很新颖,大姐第一次见,让她手中的信变成火炭,不仅烫手也烫心。这些信,全部被投进了火炉。

抓焦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类似于猎捕一头黑熊。提前三天,父亲就开始谋划。为了不走露消息,父亲把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手,集中到我家开会。这些人平时常和父亲走动,个个身强体壮。此外,北滩村的治保主任、民兵连长也来参会,他们表示,一定配合好此次行动。治保主任还提供了最佳抓捕地点,就是焦斌他爹的坟头。焦斌自从脑子出了问题后,每天清晨都会给他爹请安,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在坟头抓人有很多好处,一是避开了焦斌的寡妇娘,二是避开了村民,三是荒郊野外既没菜刀又没斧头,焦斌急了眼捞不到武器。父亲基本赞同治保主任的想法,但为了尊重死者,做了适当调整,决定在焦斌回村的路上抓。

抓人那天,父亲天不亮就走了。一起去北滩的,还有六条壮汉,都骑着马,带着棒子。另有一辆三套马车,常给公社食堂拉米拉面,车把式上了年纪,人称吴老汉。车上放着一团尼龙绳,还有一条帆布口袋。口袋又宽又大,像是特制的,足以把焦斌装在里面。队伍很雄壮,送行的母亲还是捏着一把汗,把煮鸡蛋发下去后,挨个嘱咐队员,千万小心。

直到太阳落山,父亲他们也没回来,母亲坐不住了,带着大姐二姐去北滩。我坚决跟了去。我们四人带着砍刀和红缨枪上路,步行八里地,天气虽冷,到北滩时也浑身冒汗。到治保主任家一打听,父亲他们早走了,去了坝下的沙岭。沙岭有远近闻名的精神病院,专收疯子,只要进去,三年五载出不来,那是父亲给焦斌找的归宿。母亲带着我们,放心在治保主任家吃了晚饭,被北滩大队的马车送了回来。我至今记得,那晚吃的是熬倭瓜蒸莜面,特别香。

回家的当天晚上,父亲虽然不在,大家也睡得很香。奶奶的咳嗽也减轻了。后半夜,外面起了风,刮得护窗咔吧咔吧响。忽然,房顶上轰隆一声,发出的巨响,让整个房子都为之震颤。大家从炕上弹了起来,大姐二姐边啼哭边穿衣服。奶奶爬了几下没起来,从那晚之后,她就再未起过床。母亲把半自动步枪递给我,颤抖着声音说,老儿子,你摸过枪,知道咋开火,要进来人,就打。我坐在后搭子的面袋上,那把枪一直靠在胸前,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一分一秒地数数,盼着天亮。没等天亮,我就睡着了。睡梦中,我举起了步枪,打死了一头黑熊。四野全是白雪,只有那头熊是个黑色的斑点。

天亮后,我上了房顶,看见一块大石头,棱角陷进油毡里。这块石头,击中了我家烟囱,把烟囱砸坍了。

(原发《长城》年5期)

作者简介:

张瑞明,河北省作协会员,燕赵文化之星,沽源县优秀人才。小说见《长城》《莽原》《当代小说》《短篇小说》《黄河文学》《延安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曾获中国青年报征文金奖。

主编:韩仰熙

执行主编:安海

投稿邮箱:zjk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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