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玉米地
要不是因为春江,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会像往常一样,去后街胡同,和后街的孩子们一起,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丢手绢,或绕着那几棵老榆树推铁环儿。反正不去南台子的玉米地。
春江是后街的孩子王,大我两岁。我上一年级,他上三年级。直接说吧,他什么都知道。一次争论地球大还是太阳大,我和春燕连想都没想,就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地球大了。
“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春江嘎嘎地笑起来,“别看太阳像个圆盘子,但它要比地球大无数倍。”春江使劲扩张着双臂。正是秋天,一枚黄叶飘飘悠悠地从树上落下来,正好落在春燕的头顶。
“如果地球是这个树叶,”春江的手迅速地在春燕的头上一晃,叶子就被他捏在了手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捻着叶子的把儿,叶片就风车一样转个不停。春江再把刚才的话补充完,“那么,太阳就是这个树园子里所有树叶儿的……”停住,想一下,接着说,“一百倍。”
我的目光马上惊讶地转向树林。金色的落叶,层层叠叠。“这是不可能的。太阳上有高山大河吗?”我说。
“有猪狗鹅鸭吗?”春燕也抢着快问。
“有坦克大炮,有美帝苏修吗?”我又补充一句。
“当然有。”春江说。笑死,我们才不信呢。气得春江最后说:“有种去问林小兵老师。”
林小兵老师是上海来的知青,白净秀气,不像我们老哈河人,一个个黑不溜秋。林小兵老师戴一副眼镜,每日里温和地笑着。只要过年回上海,准带回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铅笔,还有散发着香味的五彩橡皮,每个同学都有份。老哈河小学的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我妈当着我爹的面也敢说女人嫁了林小兵那样的人,才没白活。
我们跑去找林小兵老师,没想到林小兵老师说春江说的对。春江冲我们翻白眼儿,故意使劲咳嗽。
“太阳看着小,是因为离我们太远了。”林小兵老师仰着头,眯着眼睛向上看。
“多远呢?”我也仰着头,“像天空那么远吗?”
“比天空还远。”林小兵老师说。
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天空更远的地方。我正想得出神,春江嘻嘻地笑起来:“老师,柳春燕和吕二丫她们还说一个月有一百天。”
林小兵老师笑弯了腰。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其实,说一个月有一百天的不是我们,是老刘头。老刘头和队长吵架,说队长用黑笔头子戳人,在记工分时,把他的三十二号,三十三号,三十四号……总之,一直到一百号的工分都弄没了。我和春燕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终于挤到最前头。老刘头气得胡子一撅又一撅,队长却笑起来。老刘头恼了,一边试图往前冲,一边骂队长:“还是人吗?缺德的龟孙子——”春燕和我那时只会念“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并不知道每月有没有三十二号,三十三号,三十四号……见老刘头气得胡子都哆嗦了,就觉得是小眼镜队长欺负人。尽管我们平时总追在老刘头身后喊“刘头子干儿,冒蓝烟儿……”但那一刻,我们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了老刘头的一面。偷着给弄没了六十多号,真是缺德。龟孙子。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学着大人骂着,春江从村西头跑过来。我们赶紧告诉他。
“呀叽给给!你们,小孩的干活,什么也不懂!统统的,拉出去!死啦死啦的!”他学着《地道战》里日本鬼子的腔调,冲我们拉紧了弹弓。春燕和我本能地抬起手,捂住头,哆哆嗦嗦等了半天,也没有石子落在我们身上。我偷着抬了抬胳膊往外看,春江正咧嘴乐,一颗门牙上还贴着那种包香烟的锡箔纸。春燕把胳膊放下后就哭唧唧地说:“看我不回去告诉爹,揍你。”
“还有脸告状。连一个月有几天都不知道。别丢人啦!”春江嚷着,扬长而去,书包一甩一甩地击打着他的屁股,里面的铅笔盒“哐当哐当”地响。
“一个月最多三十一天。嗯,是这样……地球一直在不停地转,绕着太阳转叫公转,绕着地轴转叫自传,因为自转,才有了白天和黑夜。具体是这样的……”林小兵老师一边说,一边用两个粉笔头假设太阳和地球比划着。我们惊讶得合不上嘴,低头看看脚下,再抬头看看远方。田野和高山都在天底下静默着,哪转啊?要是转,人咋不倒?房子也得倒吧?还有,老哈河里的水,不都得洒出来?
“好好念书,以后就知道了。”林小兵一笑,又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大嘴拉儿,到底谁对?”从林小兵老师的办公室一出来,春江就用弹弓戳着我的后背问。
“大嘴拉儿”是春江给我起的外号。大嘴拉儿是一种水鸟,终日鸣叫在老哈河的上空。以捕鱼为生,嘴大,嘴的轮廓是红颜色。每当后街的孩子冲我喊“大嘴拉儿”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埋怨谢家姨奶奶。听我妈说,我出生后,谢家姨奶奶倒拎着我的两只小脚,另一只手使劲打着我的小屁股——我出生后是没气儿的——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哇——”在我嘹亮的哭声中,谢家姨奶奶大惊小怪:“哎呀呀,我的小祖宗哎,”这是她的口头禅,“我的小祖宗哎,这小丫头嘴可不小。男儿嘴大吃四方,一个丫头,这么大的嘴怎么了得,还不得把婆家吃得米囤见底啊。”掀起苇子炕席,折断一截,拿到我嘴边比划了一下,又折下一截,把和我嘴巴长度相等的那截别在苇席上。“别住了吗?”我妈有气无力地问。她屁股底下那堆又白又细的沙子被血染得鲜红。“别住了。放心吧。”谢家姨奶奶冲她神秘地眨眨眼睛。
“大嘴拉儿!大嘴拉儿,你的嘴下生时不是别住了吗?怎么,不灵?”春江都跑远了,还扯着嗓子反反复复地喊“大嘴拉儿”,我捂着耳朵都能听见。八成全世界的人也都听见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发誓再也不和他一起玩了,就算在后街捉迷藏,我也不去。不稀罕。
接下来的那个下午,我坐在自家门口的大石板上,守着那棵榆树,看蚂蚁忙碌地爬上爬下。榆树下拴着一头黑白花耕牛,一截绳子软软地拖在地上,绳子上和牛屁股周围都落满了苍蝇。耕牛安静地卧着,嘴里不停地倒嚼,尾巴来回抽打。每次都有苍蝇被抽中,到远处绕一圈,再飞回。
“二丫儿——”春燕站在后街胡同口喊我。我刚要应声,一想她是春江的妹妹,就闭了嘴,固执地不理她,把目光再转向老榆树上的蚂蚁。春燕站了一会儿,跑过来。
“他再也不敢叫你大嘴拉儿了。”春燕满脸讨好,陪着不是,“我告诉我爹了。我爹踢他来。”我看了春燕一眼。春燕小心翼翼地说:“咱们玩‘天下太平’吧”。我假装不情愿地和她玩起了“天下太平”。后街胡同里,春江他们充满诱惑的笑声和尖叫声不断传来,每次都盖过我们“天下太平,你输我赢”的声音。
“咱们去南台子!”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跑。
“去南台子!”春燕紧追在后面。
我们顺着满是尘土的大路一溜烟儿跑到老哈河岸边,脱了鞋,挽起裤腿,拨开摇曳的水草。对面就是南台子。南台子其实是一块地,种着一望无尽的矮玉米。浅黄的秸秆,嚼起来甜死人。我们上了岸,就直奔玉米地,也没忘了前看后看,心怦怦跳着,怕遇上看地的赵四。好在没有赵四的影子。我和春燕钻进玉米地,再往里走一截。那片玉米秸秆更黄,个头也刚好过我们的头顶。
“咔吧——咔吧——”玉米秸被掰断的声音充满兴奋也充满刺激。经常有小孩子来南台子嚼玉米秸,玉米地里就这一堆、那一堆地扔着一些玉米的根子、稍节、连同没长成的嫩玉米。要是被赵四看见,他会满村子骂,还要追到家里找家长,小孩子往往逃不出一场好揍。每年夏天,孩子们都要来几次玉米地偷玉米秸。好在南台子种着一望无际的玉米,就算我们整天来偷,也是偷不尽的。春燕和我每人都掰了一大捆,坐下,吸溜吸溜地嚼够了,春燕说问我去不去河湾趟水。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在河湾儿看到的事儿,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春燕。每阵风过,玉米叶子都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让我在春燕面前保守秘密可真难受。
“你三姨……”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三姨要结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春燕就马上接了过去。昨天河湾儿里的一幕,在我面前闪了一下。
“是十三敖包的。那个人是大夫,家里有钱,彩礼给了八千块呢。”春燕接着说。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玉米叶子上,透明的翅膀颤颤地动着。
“可是,昨天,在河湾儿……”我想着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春燕打断我:“你去河湾儿干啥了?”
我告诉她去找鸭子。昨天午饭后,我爹在炕头发出如雷的鼾声,我妈的呼吸也越来越均匀。我躺着,看窗外的蓝天,心里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两只马莲蝴蝶相随着从敞开的窗子飞进来,双双落在窗台上。我悄悄地坐起,轻轻地拎起我妈的褂子,屏住呼吸,移到窗边,举起褂子,向马莲蝴蝶罩去。“啪!”衣服扣子打在窗玻璃上。我赶紧回头,我爹睁了睁眼,嘴里含混地骂了一句什么,使劲翻个身,又睡去了。我妈迷迷糊糊地问我:“小二丫,你圈鸭子了吗?”我望着飞走的蝴蝶,满心沮丧。我妈在自己鼾声的间隙,又对我说:“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去看看鸭子。”
以前老哈河人是不圈鸭子的。别说鸭子,猪狗鸡鹅都不圈。自从坝渠修成后,总有谁家的鹅鸭从此再不回来。有人在邻村河岸的蒿草丛中发现了鹅毛鸭子毛。老哈河的人才知道自己的鹅鸭早成了邻村人的餐桌美味。
我走出屋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葡萄叶子都匍匐在架上,菜园里,黄瓜秧软塌塌的,茄子紫色的花也是蔫不拉叽。鸭子圈里,只有鸭子屎在闷热中蒸腾着臭气。我把能看到的地方看了个遍,也不见鸭子的影儿。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放开了嗓子:“鸭——鸭——鸭——”
“让你去找鸭子,你却在这里叫魂!皮紧啦?”我一回头,我爹伏在窗台上,睡眼惺忪,满脸怒气。
我赶紧跳墙去后院。我家紧挨着坝渠。再跳过后院的石头矮墙,就能猫着腰攀上坝渠高高的大堤。跳后墙时,尽管我小心翼翼,一条腿还是被那种带刺的蒿子蛰了。我嘶嘶哈哈。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简直令我掉眼泪。我顺着大堤走,有叽叽咕咕的声音传来。那是鸭子的扁嘴深到水里吞泥鳅的声音。我向前探头,五只鸭子逆水而来,一只也没有我家的。我沿着坝渠一路走,也遇见过几只调皮的鹅,游着游着,突然集体扎一个猛子,又立刻受惊样,展开两只翅膀,扑棱棱在水面上飞。河面上水花四溅。
我一路找着鸭子,就走到了河湾儿。河湾儿是坝渠和老哈河的连接处。老哈河的一部分水在那里拐了一个弯,傍着村子流过。连接处修了一座桥。桥附近有两个水泥筒子,是修桥时剩下的,就弃置在荒草里。河湾儿周围长满浅白色的狼尾巴蒿,中间夹杂着一些油绿的剪草,再缠络着一些粉色的打碗花,伏在地皮上的,是黄瓜香,开着豌豆粒般的黄花。那些花和草一直爬上堤坝,再顺着坝渠的内侧堤延伸到底下,和水连在一起,有的匍匐下去,被水冲来涮去,最后干脆随水而去,成了浮萍。
我的眼睛正随着浮萍远去,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呜呜呜——”隔着树枝、狼尾巴蒿和知了的声声长鸣,哭声从水泥筒子里传出来的。我从大堤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丛狼尾巴蒿后,看见了两个人。一个人的脸埋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只有肩一抖一抖的。就算看不见她的脸,我也知道是谁。那样的长辫子在老哈河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还有,她的蓝底小粉花上衣,和春燕的一样。就在吃午饭时,我去园子里摘黄瓜,她穿着这件小褂从我家门前经过,还对我笑了呢,原来她是到这里来了!她就是春燕的三姨杨玉莲。抱着她的那个人仰脸望着水泥筒子外高而远的天空。是林小兵老师!我愣得木头般杵在那里,正不知怎样才好,突然看见林小兵老师低下头,脸紧贴着杨玉莲的脸。赵玉莲慢慢地抬起头。他们亲嘴了!我的心怦怦跳,回头就跑。
“春燕,我敢说,你三姨不乐意嫁给十三敖包的那个人。”我想着昨天的一幕。
“你说啥?”春燕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咱们拉钩?”我勇敢地迎着春燕的目光,自信地弯起小拇指,向春燕伸过去。
春燕泄气了,把目光移开:“二丫,你说对了,我三姨不乐意。”又凑过来,眼睛对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对别人说,我三姨和林小兵老师……”
“我知道!”我冲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春燕愣了。
春燕都对我说实话了,我也不能瞒她了,就把在河湾看见的一幕告诉了她。春燕的脸红了。
“你三姨哭得真可怜。林老师说以后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都在那里见面。八点。”我怕记错了,又想了一遍,“对,就是八点。每个星期六的八点,他们都要在那里见……”我还没说完,玉米地就响起一阵轻微的哗啦啦声。
“有人!”我小声说。我们赶紧低下头,连气儿也不敢喘。轻微的哗啦声时有时无,终于远去了。
“不像是风。”春燕慢慢蹲起来,猫着腰,一点一点地向上探头,连脚跟也抬起来了,又向上跳了两跳,猛地蹲下,“赵四!”春燕一手捂着胸口,向我努努嘴,“你再看看。”
我个子矮,春燕就蹲下,从后面抱住我的两条腿,慢慢地举我起来。果然是赵四。不高的个子,戴着那顶红色鸭舌帽,挺胸,腆肚,两条八字腿,他已经走出玉米地。
“你说赵四看见我们了吗?”跳到地上后,我担心地问。
“没有。他要是看见,早过来骂我们了。”春燕说。
我也觉得赵四没看见我们。没看见就好。我们又站起来看了一回。赵四早过了桥,变成一个黑点,向村里移动。春燕和我赶紧收拾起玉米秸,跑出玉米地。等我们到了老哈河边,卷起裤腿,脚一伸进老哈河,就把刚才遇见赵四的事儿忘了个精光。河水在我们的腿边打着旋流过。
坐在岸上晾晒脚丫的时候,春燕说,咱们要是水就好了,也去大海看看。“水去了大海”这样的事情也是林小兵老师告诉我们的。那天,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他的白色的确良上衣,春燕和我坐在桥墩上,为“水去了哪儿”的问题争论得几乎绝交。
“它们流到大海里了。”林小兵老师站起来,用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擦手,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分给我们。
“它们去了大海,还回来吗?”春燕问。
“不回来了。”林小兵老师笑了。
“是因为大海离老哈河远,那些水累了,回不来了吗?”我吸溜了一下嘴里的糖。
“是。”林小兵老师又笑了,抬起头,眯起眼睛,朝老哈河的下游看。我们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太阳正要落山,水面上跳动着一片火红的波光。波光尽头,高山连绵成隐约的屏障。
“要过很多很多那样的高山。”林小兵老师再说。后来,林小兵老师就教我们背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燕问林小兵老师什么是烟花,我则问他什么是故人。
“故人嘛,”林小兵老师想了想,说,“要是我走了,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咱们再见面,就是故人。”
我有些迷糊:“故人?是你呢?还是我们?”
“咱们都是。”
“你会走吗?”我心里突然充满不舍。
“也许会吧。”林老师一直笑着。
“还回我们老哈河吗?”春燕问。
“要是我不回,你们可以去找我呀。”
“去哪儿呢?”我问。
“只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去哪儿都成。”
因为想起这一幕,又开始为林小兵老师的事难过,就对春燕说:“要是你三姨嫁给林小兵老师,他准保就不走了。”
春燕点点头,又叹口气,说她三姨都订婚了,怎么会嫁给林小兵老师呢。我一想也是,小小的心里塞满离愁,好像林小兵老师已经走了,就和春燕商量,好好念书。到那时,不管林小兵老师离我们多远,哪怕像大海那么远,我们都去找他。
晚上回村,平安无事。走在村子里,没人用不一样的眼光看我们,回到家里,大人也没审问我们。我们更加确信,赵四根本没看见我们。
第二天,我六叔结婚。赵四在席上帮忙,端盘子、倒水、给客人点烟、安排座位。我们一些小孩子在大人的身后跑来跑去,闹个没完。我追春燕时,撞掉了赵四手里的茶盘,瓜子和花生洒了满地,还有包着红纸绿纸的糖块。
“小二丫!刚才我就说你!等着吧!你爹快来了,有你好看的!”我妈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食指使劲点着我的后脑勺。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赵四塞给我几块糖,笑眯眯地说,“二丫儿可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祸害人。别的孩子去地里掰玉米,偷豆角,就是看不见二丫儿。是吧二丫儿?”
我看着他,没吭声。
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我被狗叫声吵醒,还有嘈杂的人声。月亮明晃晃地照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爹正坐在月光里穿衣服。
“我去看看出啥事了。”我爹说。
“就你好凑热闹。”我妈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我这面。
我爹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嘈杂声更大。“汪汪汪——”我家的大黄狗不甘落后地附和着。我妈坐起来,趴着窗户往外看。
“怎么这么多火把?”她说。我也站起来,贴着窗玻璃向外看。火把、连同黑乎乎的一大片人影,闹腾腾地向西边去了。村西的狗叫得更厉害,“汪汪汪”地连成一片。
“往村部去了。”我妈重新躺下。月光还是白亮亮的。我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我爹说:“林小兵和杨玉莲在水泥筒子里被十三敖包来的人抓住了。”
“抓住了?”我妈似乎没听懂。
“抓住了。”
“哎呀!林小兵得出事吧?”我妈的口气很着急。
“那还用说。肯定得送群专。”我爹说。
“林小兵真够可怜的。别人都回城了,他回不去,又出了这码子事儿。”沉默了一会儿,我妈又说,“谁报的信?缺德!”
我一骨碌爬起来:“赵四。”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啥?多你娘的嘴!欠割舌头,赶紧睡觉!”我爹骂起来。
我不敢再吭声,睁着眼睛躺着,仿佛又听见了玉米叶子相擦的声音。透过无尽的黑夜,我看见了的赵四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我爹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对我妈说:“你还别说,外面真有人说是赵四干的。”
“真是他啊?”我妈的声音更小。
“当年和林小兵一起竞争民办老师,他没考上,就憋了一股恶气。这回他算是把这口恶气放出去了。”
“呸!就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儿,就是林小兵下去,他也当不上。”我妈突然气愤起来。
“十三敖包来了好些人。杨玉莲的婚事儿怕是黄了。”我爹说。
“你料杨玉莲稀罕?没听说前些日子闹着退婚吗?”
“稀罕不稀罕的,年纪轻轻就坏了名声!”
我妈没说话,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两个年轻人。”
第二天,林老师没来给我们上课。第三天也没来。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来。人们都说林老师再也不会来了。放学的路上,我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蛐蛐在路边的草丛里欢快地叫个不停,可我们再没有心情去捉一只来,把它放进草编的笼子里,挂在窗棂上。我想起了林老师说过的故人。我和林老师终于成为故人了吗?长大后,我去哪儿找他?我年少的心底涌满惆怅。又过了几天,赵四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第一节课,他写“口”时,只用了两笔,第一笔是竖折,第二笔是横折。我们互相看着,眼神懵懂。正好一只蝴蝶飞进教室,个头很大,翅膀靠里边的部分黑底儿带白点,外圈黑底儿带红花。
我们那些二年级的小孩子,立刻被那只硕大无朋的黑红花蝴蝶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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