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涛负罪之地连载
四十六我是在67年的十月知道父亲右眼失明的。应该是在十月下旬,因为等不了多少天就是我7岁的生日。我特別盼着过那个生日。在那些日子,获得父亲信息的渠道很多——大标语、大字报、大喇叭广播,还有过去“卑躬屈膝”的那些叔叔阿姨(我人小个矮,他们要找我讲话,只能是卑躬屈膝,现在呢,那些叔叔阿姨高兴时洗刷我几句,不高兴就踢我两脚或赏我一巴口水)。还有,还有过去体贴入微的那些老师(现在是冷冷冰冰,视而不见,弄得我都不敢举手抢答问题)。还有,还有过去一起打打杀杀的那些玩伴(他们现在也打杀,但就死盯着我,我呢,有自知之明,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有,还有……就父亲是否真是睁眼瞎是独眼龙,我向母亲求证。母亲说是,母亲说父亲的右眼晴是瞎的是看不见东西,母亲说父亲的眼晴是打土匪时受伤变瞎的。这样,关于父亲,我又多了点了解,父亲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现在”,父亲还打过棒老二。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很多的不解或者叫困惑,其中份量最重的一条不解或困惑是——日本鬼子是不是又侵略中国了?国民党还乡团是不是又反攻倒算了?棒老二是不是又开始打家劫舍了?在那些日子里,我很少能见到父亲,就是遇见,父亲总是拐手拐脚鼻青脸肿,顶着一个“阴阳头”(每次,父亲被毒打之后,那些打父亲的总会发‘慈悲’放父亲回家‘修身养息’,医院都拒绝为凤城最大的走资派‘服务’)。我7岁生日那天,我沒见到父亲,马兰阿姨送来了一碗泡蛋面,我吃一半,“来西”吃一半。直到我离开凤城去外公老家,我都沒见到父亲。母亲外公说父亲出差了。我不信,现在父亲哪有资格出差,我信外边的“流行语言”,我信父亲己经进监狱当犯人了。有一天,很冷了。我在后山坡用观音泥做手枪。我已经不上学了,学校沒开除我,是我自己把自己开除了。母亲知道后,母亲哭,只是哭沒动手打,外公说不上就不上,回骆家坝。马兰阿姨找到我,给我一把糖,马兰阿姨左边脸红肿嘴角流血,抱住我,马兰阿姨哭,我也哭。马兰阿姨说你老汉是好人,好人,你要相信,永远要相信,你老汉是好人,好人。在龙溪河边的骆家坝,田地叔叔什么官都不是了、在骆家坝的红卫大队劳动改造,来骆家坝是田地叔叔自己请求的,是为了我。我和“来西”很少住外公的老屋,外公是个好裁缝,回老屋了,找他做衣裳的人很多,我俩一般都在陈二爷的磨坊。一天,在磨坊,吃午饭。田地叔叔拿起虎牙嵌包铜虎头,用“老虎脑壳”敲敲我的额头。田地叔叔说你老汉是老虎,是大老虎。陈二爷说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外公说管他是不是老虎,我只要他活着。我在白涛时,第一次听到谈论父亲是在王家岭的大王村。那天,我22岁。前个晚上,我在蛮横梁一带打野兔,一直打到早上,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刻,早上七点二十三分。野兔装满了猎物袋。我往回赶(“该亚”不知有多焦急,但她太小,还不能和我一起狩猎)。我在大王村村口、靠崖边的一架石碾子歇息。这石碾很大,像是碾压公路用的。陆陆续续,围了半圈村里人,有青年中年老年人。问我是做啥子的。打野兔。他们说打,狠其打,这些毛畜牲不晓得祸害了好多收成(狠其,用力使劲)。你们也打呀,打这些狗日的毛畜牲。(我是明知故问。我在22公司保卫处给枪备案时得知,工区及周边区域的禁枪令依然有效。我虽然有执枪证,有市县两级公安局及体委证明,证明此枪系运动型步枪,执枪者系国家二级射击运动员。但准许我在工区用枪,多少也有点法外人情——我是保卫处处长副处长儿女们的老师嘛)。(工程是绝密级工程,工区是军事禁区,从工区边界线向东南西北各方向外推5公里,此范围内的地方民间枪械全部收缴)他们问我是哪里的。我说了,他们不信。我把工作证给他们,问他们有沒有22公司中学的学生(中学学生太少,这学期准许当地的学生入学)。还真有,脆生生的叫我一声李老师。他们确实有理由不信,我的穿着打扮是——绿军帽,仿麂皮猎装,宽牛皮皮带,皮带右边套五只内装弹夹的皮盒,左系1尺多长的保安刀,绿军裤,绿绑腿,绿解放鞋,左肩斜挎水壶,右肩倒挎小口径步枪,背帆布背包。他们说,(一人说两人附合)他们在白涛见过我。完全可能。我要走,他们不让,他们请我吃早饭。(我在横蛮梁下面的公路边吃过了自带的早餐)行呀,但不能白吃,用三只野兔换一大土碗的包谷红苕稀饭外加一大撮发臭的老干咸菜。好吃。我想起在骆家坝的那几年,真的好吃。他们说,吃一辈子天天吃,看你还说好吃不好吃,还是“嘎嘎”安逸(嘎嘎,肉,特指大肥猪肉)。田地都到户了,应该好了吧,有肉了吧。他们说好点,实事求是说真的好点。实事求是讲,这回分地比上回士改差得远哟,那些人尽得好的,不公哟。说又啷个嘛,敢把老子鸡巴啃了?他们“忆苦思甜”,听得我赶路的念头都没了。他们说,说像气死南瓜样的杜冷丁。说这田那地这山那林。说苕种包谷种。对比施肥产量。说“火风”中的那场婚席。说当年的新郎现在的小老头。说小老头死了的两个表弟。说杀人偿命是天理,那没杀死呢,难道也要偿命?说土改队的李队长,说那李队长是笑面虎,那李队长一边跟你划拳喝酒一边下毒手,歹毒歹毒真歹毒。说50年那年这家那家添丁增口。说小老头当年那对双包胎肯定是陈向北陈向南转世……四十七年6月26日傍晚,满天红霞。田香香通过两道警戒线,来到了回龙湾。田香香说,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事情,还是和白涛那边凶煞恶煞相连的事情。陈向南冲过来,一身酒气,陈向南抱住就啃,那劲哟,田香香的胸乳被挤得好疼,那嘴巴哟,呜呜呜,气都喘不上来。——接着说。田香香说你干的?陈向南不答。陈向南手一捞、田香香“悬空”。过晒坝上梯坎跨门槛,嘎吱,门一关。田香香晓得接下来要干啥子了。——具体说,就是一五一拾、仔仔细细的说。田香香问他们呢?他们呢?田香香十指交叉吊紧陈向南的颈子。都醉了,醉了,都睡了。两个搂抱着往后头走,出堂屋穿厨房过猪圈进岩洞,在牛栏边,陈向南放下田香香。——就是陈向南两个去白涛河边的那处岩洞?田香香说不晓得,香香从不钻洞,香香不喜欢钻洞。——你不喜欢钻洞?哼,你喜欢別个钻你的洞,是不是,说。田香香说你们要勒个说,就是,就是,啷个嘛,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他钻要他钻,啷个嘛。——嘴巴还‘狡’呢。你晓不晓得陈向南钻洞做啥子?(狡,強硬倔犟)。田香香说不晓得。——是不是你们三个搞鸡巴啥子“比武招亲”?田香香说是。——“比武招亲”就是对白涛工作队的李队长下手?是不是。田香香说,是,他们俩个是勒个说的。——你晓不晓得这是啥后果?田香香说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是不是你们三个一起干的?田香香说你懂不懂“比武招亲”的规矩?——是不是陈向南、柳轻扬两个干的?田香香说你不懂我们白涛的规矩就莫乱说,別个要笑你的(田香香说完真的笑了笑)。——好,你懂,就算你懂。接倒起说,在牛圈边,陈向南把你放下了,后来呢?接倒起说。田香香说两个手牵手往里头走,越走越黑。陈向南背起田香香,上几步,跄几步,下几步,又上几步。陈向南把田香香放下。凉冰冰的篾席,垫着厚厚的草。陈向南划洋火,点油灯。陈向南扒田香香衣裳。田香香要各人脱(田香香穿的是件新衣服,不是土布是洋布,白底小红花的洋布,按照工作队女队员的衬衣样式做的)。田香香一颗一颗解扣子(这扣子不是布条盘成的搭扣,是真正的白色半透明的圆圆的有机玻璃小扣子)。陈向南呆呆的看着。在陈向南背后,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黑洞,像两只大眼睛(水,我要喝水,田香香喝了一大搪瓷杯凉开水)。——这就对了嘛(审讯中的一个指指两边的墙壁),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小妹崽怕是不明白,就是说,只要你老老实实一五一拾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我们就放了你,还送你回白涛。田香香说,香香不想回白涛,香香沒脸回白涛。——也行,和那个叫柳轻扬的,去哪里都行。好啦。接倒说,接倒脱。田香香说,脱了,都脱了,香香都脱了。——陈向南呢?田香香说陈向南就一件摇裤。——脱了?你帮他脱的?田香香说,勒大个人,他各人不会脱呀。——会,会,当然会。后来,接倒做啥子,莫慌莫急,慢慢说。田香香说,陈向南上身了。田香香还没把陈向南抱住,陈向南一冲,完了。——啥子完了?田香香说,完了就是完了。陈向南弄了田香香一身,粘糊糊的。田香香用束胸的白布擦自已,擦篾席,擦陈向南。田香香擦陈向南时,田香香说真弄了,你真弄了,真是你弄的呀。陈向南说不是“蒸”的,为必还是“煮”的?一锄把,利麻得很。田香香说都翻天了,好多好多枪好多好多炮,那个李队长要死了,送涪陵了,他们都怪棒老二。陈向南笑,哼两哼,又笑,陈向南说凶噻,香香,我陈向南凶噻。田香香说凶,凶,凶惨了。陈向南说好,好,我是邱老三了。田香香把陈向南拉上身,抱紧,田香香说我不要你是邱老三,你是陈向南。陈向南说陈向南就是邱老三。田香香说別个看倒你没得?陈向南说化了妆,像演戏,我一棒下去,转身就跑,香香,要是慢个半步,我陈向南就鸡儿朝天了(鸡儿朝天,死。源自溺亡的男人仰浮于水面,其阴茎都是挺立的)。陈向南跟倒起就乱揉乱啃,陈向南说香香,你是我的人了。田香香说香香是你的人。陈向香说我要对你好,一辈子。田香香把腿分得更开,田香香说我也是,一辈子。田香香腾出右手去摸那东西,摸着了,捏几捏,握几握,那东西听话,自己又变成大柱子了。田香香把大柱子对准地方……啊,婆呀,婆呀,陈向南杀了李队长,现在,婆呀,婆呀,现在,陈向南在“杀”香香呀。四十八盼星星盼月亮,田老太婆终于盼回了田香香。沒等田老太婆开骂,田香香就瘫软了,有气无力,婆……婆,啷个是勒个哟……田老太婆对父亲说,田家的女人都这样,朝她,都要这样“死”一回。田老太婆把父亲当过来人了,父亲半懂不懂的听着(朝,像)。田老太婆把田香香放在凉板床上。煤油灯下,田香香脸色惨白,嘴唇也沒血色。田老太婆呢,一手是血。来红了?幺儿,不是刚完几天吗?(来红,来月经。幺儿,老人父母对小孩的爱称)。水。一碗红糖热开水,田老太婆先试一口,合适,喂田香香。幺儿,你冲哪去了哟,棒老二来了,要打仗了,火都烧上房了,你个背时的砍脑壳的幺儿哟。(背时,不听话调皮)婆……莫动,我给你弄。一盆热水,一迭草纸,一方白布,一条内裤。田太老婆给父亲说,造孽哟,造孽哟,我那幺儿造孽哟。啷个了?啷个了?你,你,你……我……我……婆哟,婆……哪个?是哪个?……说呀,是哪个?陈向南。回龙湾那个陈三娃?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老太婆晓得田香香和陈向南好,也晓得田香香和柳轻扬好。田老太婆说,在白涛这不算啥子丟人的事,但弄成了这么一副惨样,也,也太……真的是惨不忍睹,几层草纸,一会就被血渗透。田老太婆找来云南白药,先喂田香香那粒“止血救命丹”,接着,把田香香的双腿分得更开,屁股下垫枕头。用一片油光纸,抖出一些白药,摊开,再折折,靠近田香香的“血肉模糊”,从上往下,慢慢抖,慢慢抖。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两次不行,来第三次。血,终于止住。田老太婆要去回龙湾,田香香不让,抱住,哭。女人呀,女人呀,我们这些女人呀。田老太婆给父亲说,多大的苦,多大的罪,只能各人受哟。父亲给我说,田老太婆了不起,了不起。田老太婆有两个儿子七个女儿。大的那个儿子(在家排行老三)是田香香的父亲,叫田忠。田忠在淞泸会战时是杨森部20军的一名上尉连长,37年10月21日阵亡。田老太婆的小儿子(在家排行老五),叫田义。田义在长沙会战时是杨汉域部20军一名中尉副连长,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阵亡。42年7月,杨森题词——忠义人家,同月,涪陵专署将田老太婆居住的那条小巷命名为“忠义巷”。父亲在白涛时,那块“忠义人家”的匾额就悬在田老太婆家的堂屋。父亲在白涛时,田老太婆的6个女儿都已出嫁(第五个女儿因邱老三逼婚跳乌江自尽了),都没住在白涛,田老太婆的小儿子未婚娶。忠义巷的“忠义人家”就住着田老太婆和田香香。我在白涛时,“忠义巷”还在,但老房子已经易主,是一家姓马的在住。白涛人说,田香香失踪没几天,田老太婆也失踪了。是田老太婆的二女儿回白涛处置老房子的。那片匾额,有人说被田老太婆丢进了乌江,有人说被那二女儿带走了,有人说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砸了烧了……我在白涛时,田香香和肖长江的女儿肖长香不在白涛。每每问起田家的往事,肖长江总是三个字——不晓得。住在破船上的肖长江,有肉就吃,有酒就喝,喝醉了就吐,但肖长江就是不吐露关于田家的半个字。可以说,田香香是半个孤儿。田香香的父亲牺牲后一年半,田香香的母亲改嫁。田老太婆从万县县城接回田香香(把原来的田玉贞改名田香香)。当时,田香香还有三个姑姑未嫁,四个女人很快就让田香香忘了自己的母亲(从万县到白涛后,田香香的母亲也音讯断绝)。这,可能就是田香香在岩洞里被陈向南“刺杀”时、喊叫婆呀,婆呀的原因吧。田老太婆说娃儿们小,都还是些青勾子,你大人大量,队长,你就饶他们这回(青勾子,指屁股还带青色胎记的小孩)。四十九田地说,看上去父亲有些舍不得,船队都看不到了,父亲还站在乌江边。田三妹从崖上下来,很快,楠竹筒邦邦邦的乱踫乱响(楠竹筒是装羊奶的容器)。父亲喊住田三妹。田三妹单薄瘦小。你的事情孟玉蝉给我说了,离婚是你的意思?拿定主意沒有?田三妹点头。写个申请,就是状子,叫孟玉蝉帮你,写好以后……父亲指杜冷丁,交给他,杜队长,他给你办。田三妹点头。树上还有樱桃吧?田三妹点头。喂,喂,三妹,哑巴呀。杜冷丁说。田三妹笑笑,摇着头说不是。田三妹,能不能摘几粒,只要一小捧。田三妹摇头。那就算了。不是的,队长,得问我老汉。好,等会找你老汉。摘樱桃是为了孙立新。这几年,孙立新也沒这口福。父亲叫杜冷丁去办,要把话给田大壮讲明说透。等会,就是上午,孙立新的夫人要到,老杜,你接待,她叫肖红梅。晓得了,那间房子是给她定的,她啷个一个长相?长啷个样?父亲笑笑,说,我也不晓得,重庆妹儿,气质不一般吧,你一眼就能认出的。旱路?水路?应该坐滑杆,昨早上严世民请她同行,沒成。老杜呀,不要去工委,就在客店,想吃啥、做啥,尽量满足。晚上,晚上……两点之前,孙立新必须回牢房。另外,志军,设内外两道警卫,内只能到门口,不是在屋里哟。这个当然,我懂。大崔,你今天两件事,一是去麦子坪撤人,和道观办个交接,多讲点感谢话,别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父亲推一把崔排长,说,本来可以顺带办樱桃,担心你又要跳河,只好辛苦老杜了。另一件是负责下午6点半开始的山食居的警戒,一个班吧。老杜,你在场,把杨队长也叫上(民兵中队的),还有以前那个肖副警长,他们熟悉人,陌生的、不是白涛的,一律弄出去,我们得防着报私仇。客店、山食居老杜都指挥。父亲他们上到崖坎。头顶,晴朗无云,阳光照亮整个江面。父亲转过身看杜冷丁。杜冷丁皮笑肉不笑,嘿嘿两声,说,明天上午的事,你也指示指示。都是老鲫壳,到时候还担心手忙脚乱?(老鲫壳,大鲫鱼,此处指办事老练)。我是说,说那件事……那件事。老杜,嘴巴说算不算?那是,那是。杜冷丁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子了。父亲他们向右。在山食居后门,李桃在刷牙,李桃举着牙刷摇晃、鼓起腮帮子笑。接着,遇上“蒋门神”的三个儿子。三个都“光巴挺冬”,大儿子扛两只羊,左肩一只右肩一只,羊都剖了肚褪了毛,湿淋淋的。另两儿子抬着半扇去皮的“黄牛”,牛头沒去皮,搭拉着的舌头有尺多长(光巴挺冬,赤膊光身)。父亲叫田地去山食居,问问王八师傅,若牛头皮和舌头沒别的用途,就请王八师傅做一道“夫妻肺片”,晚饭时送到白涛小学。继续朝前。父亲看到了老虎皮,就是那只大老虎的皮。老虎皮被紧绷着,头、四肢、尾巴都被绷得平平展展的。青砖砌成的戏台不太高,大致就到父亲的胸膛。父亲伸手上去,摸摸、捏捏、扯扯。虎皮潮湿,有点毛臭。肖皮从老虎尾巴的上边露出脸,笑。肖师傅,这是做啥子?父亲问。晒毛刮板。这不算熟皮吧?早,还有七道活路(活路,工序)。王七的脸从“虎脑袋”上边露出来,王七瞪着一对“牛眼晴”。七师傳也在,谢谢你呀,七师傅。还想做啥子?不做啥子,看看。父亲笑笑,退几步。一张老虎皮,一张笑脸,另一张在生气。父亲又笑笑。在畜牲寄养站,被“火风”掀掉的屋顶都盖好了。牛羊都出去采青了,只剩几匹骡马。“小黑”记仇呢,冲着父亲他们嗞牙咧嘴刨地蹶蹄。挨了宋白涛几下,“小黑”不屈服。田地喂一捧包谷,徐树生捧一捧胡豆,“小黑”吃归吃,气仍气。宋白涛给“小黑”梳毛刷背,一边做“思想工作”,不一会,“小黑”的阴茎软搭了收缩了看不见了。父亲他们上到石板路,遇上从东街口出来的田老太婆。田老太婆土布白衣,撑着棕色的油纸伞。早啊,田老太太。不早啰,找你都找了好几圈啰。对不起,对不起,你带个话,我不就登门领教了?不客套了,开门见山,队长,找你是为了我那幺娃儿。阳光強烈,浓浓的桐油气(油纸伞挥发的),父亲和田老太婆,后面跟着田地和徐树生,一起去白涛区工委。在区工委二楼的会客厅。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香香不说话则罢,一张嘴、就像是在放“连珠炮”。过去,田老太婆听到的是只言片语,现在是田香香完完整整的情史。不忍心,不忍心喊醒幺儿,队长,我让她说,让她说。田香香说呀……说……天上只剩最后一抹晚霞,星星们一眨也不眨……陈向南要送,要背田香香回白涛。田香香不让,坚决不让。拂过片片荷叶,清凉不能冲抵火辣辣的疼。想喝水,田里的浮萍飘散又聚合。一步挨一步,裤子都湿了,身子好沉重……婆呀,婆,面前还有懒人坡哟。队长,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哟。田老太婆给了田香香一巴掌。田香香沒捂脸,沒哭,沒叫喊,只是亮晶晶的把田老太婆瞪着。田老太婆又是一巴掌。田香香垂下眼,睫毛像弯弯的黑月亮,田香香慢慢的低头,发辨滑落,田香香把“自己”埋在两腿之间。田老太婆骂开了,先大声,关上窗板,再低声,再细声……骂有啥用,事情都出了,队长,还有啥子用。有用,田香香抬头露脸,说,婆,我要洗头。田香香知错了,但嘴上不说,田香香认错就是这样拐弯抹角。脱了白底小红花的衬衣,田香香挪移转身,慢慢躺下。疼。活该。不了,再也不了。田香香的双脚搁上窗台,腿大开着。像啥样,放下来,放下来。疼。活该。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就像两年后,白涛人常常在黄昏时分看到的那样——田香香横陈在船板,黑发垂落在乌江。田香香白净的小腿或交叉赤脚蹬着挂有马灯的桅杆或一伸一曲两膝时不时的挨挨擦擦。田香香在肖长江的撩水声中、哼唱着谁也听不清的调调。在那个晚上,田香香没哼调调。田老太婆撩水淋水、撩水淋水,田老太婆不停的说,在那个晚上,洗干净了田香香的头发,田老太婆还洗田香香的身子。疼。洗干净就不疼了。婆,我肚皮会大吗?不会。会生小娃娃吗?不会。婆,婆。说不会就不会。为啥?这么疼还不会?不会。为啥?我想生个小香香,婆,叫婆老祖祖。发梦癫。为啥子?为啥子?沒到时候。擦干田香香的身体,再抖撒云南白药,喂半碗红糖热开水,盖一床薄被。田香香合上眼晴,轻轻的、长长的一声叹息。锁上房门,田老太婆习惯性的抬头望天,天是暗红的,田老太婆的心悬起来。暗红的天,长长的、在流淌。难道是棒老二,清风哑静的?要不然是山火。那年麦子坪、也是“火风”过后,映红了天。是不是红月亮?有一回月亮红,白涛几十个人拉肚子拉得脱了肛。在大晒场,田老太婆还仰望着。暗红的天像大盆的血,随时都可能泼下来。田老太婆越来越慌,完了,这血光之灾,怕是躲不脱了。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老太婆那天半夜就想来交待。田老太婆在山食居后门外撞上了杜冷丁,差点,杜冷丁从门口冲下来,就差一点点。杜冷丁告诉田老太婆,父亲沒大碍,养几天就回来。队长哟,队长,我是想到我那沒爹沒妈的幺儿哟。田老太婆绕了一大圈,在区工委的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回屋。田香香睡着了,被子也掀开了。田香香光溜溜的,腿張得大大的,没干透的头发垂到了地上。田老太婆和父亲谈了两个多小时。几乎都是田老太婆说,父亲听。期间,移了一次方桌(为躲开穿过亮瓦的阳光)。期间,喝了三壶下关沱茶。期间,杜冷丁来过一次,杜冷丁呈上“报告”,父亲在“报告”上批文。其中,对“杨公桥行剌案”,父亲的批复是:准予执行,年7月2日上午9时30分,李康。父亲用的还是那支派克钢笔,这笔是父亲的大哥在父亲考上巴县农校时送给父亲的。会客厅的那盆春兰己经移到了南窗前。34年后的年3月,孟玉蝉在南窗前修剪春兰已经枯萎了的花茎。孟玉蝉说你老汉呀,叫我啷个说呢?五十中午,吃午饭。在区工委一楼西侧的大屋(徐庆余一家三口曾进去过的那间),四十几个工作队队员围坐在六张大方桌。热气腾腾,还沒动筷就直冒汗。父亲和排以上的干部们端着满满饭菜的大土碗出门,在后天井的南侧,或坐或蹲或站,边吃边说。杜冷丁说,肖红梅庄严肃穆、冷若冰霜,进了屋也不搭理,只是抽烟。张志军说,孙立新进门后,门都还没关,肖红梅就哭了,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孙立新的说话声。张志军说,后来楼下“干架”,河翻水浪。丘老三的婆娘们娃儿们,一些要弄回赵家湾(赵家湾是邱老三头房赵淑敏的家),另一些遵照邱老三的遗愿要“火化”。“土葬”派和“火化”派就在旅店外边争吵动手,像是一大群猫狗在打群架。负责维持秩序的战士们背身向外,执枪,笑眯眯的。围观的人多,差点有人挤下井了。张志军说,其实打得也沒多凶,都哭哭泣泣的,推推揉揉不是真打。张志军说,孙立新、肖红梅也出来了。在楼上的栏杆边。孙立新一身白素肖红梅是黑绸旗袍。肖红梅捧着装樱桃的小竹篮,孙立新喂肖红梅一颗自己吃一颗,又喂一颗又自己吃一颗。张志军说,邱老三的婆娘们娃儿们,还有楼上那俩个,那副样子,他张志军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杜冷丁说,孙立新俩口子的中午饭都是素。三菜一汤,凉拌石苔菌、清烩鸡枞、油闷松菌和酸箩卜香菇汤外加豆子坪出的香米饭。杜冷丁说,丘老三的“最后的晚餐”是王八师傅去跟邱老三商量的,全是荤,牛羊野猪野兔四种食材,做成14道菜。八师傅说是北武陵的规矩,生前尽“死”,死后尽“生”,算是视死如归。孟玉蝉进来。棕竭色灯心绒马裤,白衬衣,还是锃亮美式野战靴,甩着一根黑的细皮鞭。杜冷丁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吃。孟玉蝉转向父亲,说,晚上不是请客吗?我去山食居看看有啥给病号吃的,队长,白涛要翻天啰。啥个讲?杜冷丁问。热闹呀,过大大的年哟。红白都是喜嘛。父亲说。也是,一个大区长一个大土匪,还有,还有……孟玉蝉扬扬皮鞭,说,走了,小黑还等倒起的。“小黑”像是听到了似的,一声嘶呜,引起一阵回音。父亲又去舀了半碗老南瓜。父亲边吃边说,今天第一要务就是安全,重点是三处,旅店、山食居和这里。明上午的事今天得准备好,老杜是总负责,我当甩手掌柜。今下午我在小王村大王村,估计明上午也在。你们有啥子意见沒有?没得沒得,这等小事,闭倒眼晴都弄得巴实(巴实,妥当)。父亲说,刚才志军说到心情,也就是情感,想来大家都晓得,所以回避回避,希望你们能理解。理解,理解,理解……父亲说,这么五件事,一是布告明早八点张贴,同时通知家属。二是不打脑壳打心脏,只一枪,一枪,执行的同志得选好。三是老杜和孙立新肖红梅商议如何善后,还有邱茂山是火化或是运走,也要定下来。志军帮陈家善后,还是那句话,多些人味。四是明上午12点之前,全部撤出小学,住怎么安排,你们商量。五是明下午两点开大会,今天要通知各乡各村的头头们。饭后,父亲等电话,边看杜冷丁的下阶段工作计划。看完了,电话还没来。父亲他们走到东街口时,杜冷丁追出来。杜冷丁说邓伯清他们已经安全抵达,只是一匹马的腿折了,迟迟沒电话,是忙起来邓伯清就忘了。父亲说这个邓伯清。“文革”期间,有许多揭发父亲的文字材料。有几份是邓伯清的,其中之一是揭发父亲不仅革命意志衰退,简直就是变质变节,居然对敌人心慈手软,和伪区长大土匪讲友谊谈感情,其目的是为了在美帝国主义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时,好邀功请赏。这些“揭发”说的就是白涛工作队处决孙立新、丘茂山、陈向南、陈向北这件事。
(图片说明版画MoonHanger作者GraceHailst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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