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公主
恶魔注意这个公主很久了。
圆圆的脸蛋儿,圆圆的胳膊和腿儿,裹在绿色的纱裙里好像一只小粽子。她长得也不漂亮,眼睛小小的还有雀斑,刚掉的门牙没长出来,一咧嘴两个洞黑漆漆的。
真丑。
恶魔摇摇头。
明明基因很不错的。她的母亲曾经是本国最漂亮的公主,乌木一样的头发,白雪一样的皮肤,红宝石的项链贴着她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闪闪发亮。她的父亲是邻国最英俊的王子,总是穿着雪白华丽的外袍,湖蓝色的眸子愉快地眨着。
和所有童话故事一样,她的母亲被洞穴里的巨龙囚禁,她的父亲踏着其他勇士的尸体,勇敢地打败了恶龙,迎娶她为妻,继承了老国王的王位。
这个国家的人把他们称作“我们尊贵的国王和王后陛下”。
国王和王后只有一个孩子,就是这个丑丑的公主。但是这并不妨碍国民们赞颂她。
“我们的公主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接受民众的觐见,他们涌上来夸赞她的眼睛是多么灵动,鼻子是多么挺翘,未来会有多少王子倾心。他们快速而热烈地七嘴八舌,虔诚的亲吻她肉呼呼的小手。她不明所以地咯咯笑,头顶上母亲的脸庞高傲地扬着,王冠上的钻石明晃晃闪着,王冠下的民众低眉顺眼。
公主显然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她每天满院子疯跑,爬墙钻洞,等到女佣“公主殿下,已经到了用餐时间了”的喊声响上十几遍才慢吞吞回去。
但是她也经常不笑,安安静静地坐在台子上掰着指头数数,默默看着远处的城门,小眼睛里都是难过。
挺有趣的小孩。
恶魔想。
于是在公主又一次发呆的时候,他出声招呼了她。
“亲爱的公主殿下,您在因为什么忧愁呢?”
公主顺着他的声音望过来,然后迈着肉乎乎的小腿走近了他。
“你是谁?”
“如您所见,我是个恶魔。”
恶魔张了张尖尖的漆黑指甲,展示在公主眼前。
“噢,这样啊。”
公主轻声应了,又抱起了膝盖,直勾勾望着远处的城堡门口收起的吊桥,护城河的水黑峻峻的,和她的眼睛一样平静无波。
恶魔给她折了一只纸鹤,她接过来笑了,小心地捏着它的尾巴放在了恶魔头上,笑着眯起了眼睛,前仰后合的,刚刚呆滞的小人儿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果然是个小孩子。
恶魔心道。
“以后我可以带你到我家去玩。不过得偷偷的才行,母亲不喜欢我带别人进我家。我的朋友们都很想来我家玩,但我也没办法。”
公主叹口气,似乎真的为这个问题感到很苦恼。虽然宫殿有点小,东西也放的乱七八糟,但是她并不在意。她想那些朋友也不会在意的。
“您住的宫殿一定富丽堂皇,想想就让人觉得羡慕。我的公主殿下。”
“不是哦,我们的宫殿不大,还有点破破的。”
公主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老国王一辈子唯唯诺诺的,没攒下多少家底,以至于唯一的女儿出嫁时,宫殿的翻修都很凑合了事。
“能用就行,将就一下吧。”
老国王看看头顶半新不旧的吊灯,蹭掉了漆的烛台,褪色的红地毯,不以为然的环视一圈。
“哈,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过长久日子。”
公主还记得王后那时的冷笑。
她忽然就觉得厌烦。平静生活的表皮被毫不留情撕去后,剩下的就只有泛着血腥味的架子,瘦骨嶙峋的往眼睛里戳。
公主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屋子不大,甚至有些破败,只点了两只蜡烛,勉强照亮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
“屋里还挺黑的,你自己住吗?”
公主摆弄着手中的小纸鹤,好奇地仰着脸问。
“我已经活了快一千年啦......一直都是一个人。”
恶魔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在未来继承人面前太过放肆,欠了欠身子表示歉意。
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她不太能理解。
“公主殿下,两个不相爱的灵魂只会互相折磨。你想吃草莓布丁,而他喜欢奶酪;你想晚上出去看星星,他却更喜欢天亮时看日出。不是所有的让步都能换来长久,人类总有一天会厌烦无休止的付出。”
恶魔拿过桌上的玻璃杯,又取来瓦罐,用了个小法术把里面的凉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气泡争先恐后的冒起又破碎。
“自我感动就像这杯水,倒完了也就没有了。”
恶魔把氤氲着热气的水杯推到公主面前。其实他很久不喝水这种东西了。他是恶魔,吃人的恶魔。
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吓坏她。
他看着公主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暗自思忖。
不过自己一直都是温柔的绅士,这些年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死前都还是笑着的。
这么想着,他又突然骄傲起来。
“以前小的时候总盼望他们不要睡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和妈妈一起睡觉了。现在我已经不怕黑了,可是他们再也不睡一张床了。为什么我长大了以后,他们就不再爱对方了呢?”
“不是的,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是你小的时候,不知道他们并不相爱。”
“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不明白。”
“因为人类总是会轻易被谎言蒙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但是人类的谎言并不持久,总有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恶魔本来想和公主多聊一会儿,毕竟待在荒僻的后院里,每天的日子漫长又无趣,总要找点消遣打发一下时间。
城门突然开了。去隔壁城堡赴宴的王亲们乘着马车回来了。
丝绸的华丽外袍在脚下东倒西歪地踩着,拖曳着污渍、墙灰甚至呕吐物。大敞的领口下是酒精过量带来的酡红,脖子上的青筋随空气里肆意的叫嚷若隐若现地鼓起,袖口处金质的衣扣也许已经滚进了墙根污浊发臭的排水沟。
人类总是像末日狂欢一样透支着自己的身体和时间,还要为自己的荒唐行径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即使高贵的皇室也一样丑陋。
恶魔托着腮看戏一般看着远处熙攘的黑色人影,感叹了一句后转过脸来,身旁的小孩已经飞快地跳下了台阶,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怪好玩的。
恶魔盯着她的背影弯了弯眼睛。
后来公主时常来找他。趁着午后父母亲和仆人们都沉沉睡着的时候,从后院垒砌的破砖上,翻过矮墙来找他。
“您可真是没有公主的样子。”恶魔看她把怀里的书本一丢,不甚熟练地攀上矮墙,忍不住摇头。在这皇宫的后院住了将近一个世纪,他第一次见这么特立独行的公主。明明顶着耀眼的光环,却顽劣得像街头的流浪儿。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王后身边做杂活的宫女议论起她,不太中听。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恶魔指一指公主头上小巧的珍珠王冠,正中间一颗紫色的水晶泛着幽幽的光。王冠有些歪斜地盘在她发间,也许是刚刚爬墙时被撞歪了。
“知道啊。可我不行。而且,我也不想。”公主正捧着一杯通红的冒着热气的茶,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味道很怪,她吐了吐舌头,又觉得新奇,试探着又把脑袋凑上热腾腾的水面。
“您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身上可是背负着王室的荣光与颜面呐。我想那些忠诚的臣民也需要一个识大体的公主。”
“那......我会努力的。”
公主抿了抿嘴唇,沉默地喝完了手中的茶。别在耳后的短发柔软地落下来,恶魔看见里面晃过的白色。
“可我并不想成为公主啊。我出生的时候,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
她叹口气。
生活真的一团糟。她时常觉得自己无用,只能在夜晚辗转反侧自己快些睡去,只能在母亲突然低沉的时候保持安静,只能在翻到书架深处的东西时轻轻抚摸上面的照片,一个字一个字的默读上面的文字,然后放回原处,装作毫不知情。
每一个夜幕降临,她都迫切地祈求着太阳快些升起。
那一天到来的比恶魔预估的还要早。
他们的国家和邻国,准确地说,是和王后娘家的国度掀起了一场大战,为了交界处的一块富庶土地。王后加入了娘家的军队,披上战甲。公主站在母亲的战马身前,耳边是远处战马悲鸣,战士嘶吼,夕阳里翻滚着血红的云,一点点往下坠。王后的长发高高盘在盔甲里,眼神悲戚又不容反抗,她的嘴一张一合。
“去你父亲那边。不要跟着我。”
公主看着母亲驾马离开,红色的披肩在风中猎猎作响。
夕阳已经掉下去了,而战争不会轻易结束。
她又一次翻过矮墙,推开那扇门。
恶魔正在桌前坐着等她,依然穿着优雅的燕尾服,黑色的领结缀在白衬衣上。
“真高兴您还活着,公主殿下。”
公主隔着长桌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恭敬又狡猾、友善又危险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没有波纹的漩涡。她赤着脚,脚掌已经被砾石划破,在坚硬的石头路面上留下细细的血痕。
“我当然得活着。不然,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坟墓不就白费了吗?”
公主耸耸肩,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石台,三支蜡烛在烛台上摇曳着淡黄的光芒。
“还真是卑鄙啊。”公主突然笑了,然后提起裙摆,躺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
“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即使我小时候拿你的衣服擦鼻涕。”
“因为不可以对尊贵的公主殿下不敬。”恶魔似是漫不经心的欠了欠身子,语气却谦逊得不得了,眼尾还是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可得了吧,老恶魔。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那些勾当?”
“但我对您一直不曾失礼过,我的公主殿下。”
“那倒是......”
公主张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纹路,细密的交错着,纠缠不清的纵横相间,像她短暂又一塌糊涂的生活。
“你成功了。”
她微笑着说。
“我从十三岁就有很多白发了。喂,老恶魔,我是不是看起来很老?”
“没有,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您明艳动人。”
这个恶魔骗了自己一辈子,也是挺有耐心的。
不过,如果我的灵魂没有价值,他也许就不屑于骗我了吧。
公主伸手在恶魔的脸上左捏捏右捏捏,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可是个骄傲的公主啊。
“你一直都叫我公主殿下。即使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有七岁,即使我一直都不漂亮,即使我现在也没能成长为合格的大人。你没有半分不敬,却也没有半分真心。比起恶魔,你更像衣冠楚楚滴水不漏的骗子。”
公主一动不动地躺着,亚麻色的头发铺散在石头上,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她第一次摘下了王冠,象征她身份的王冠。臣民们因为她的王冠而向她屈膝,对她赞美,寄予希冀。
可是真正的公主,从来不需要王冠啊。
她平静地望着头顶高高隆起的屋顶,零星的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漏下来,遥远又模糊。她仿佛看见这些破碎的光斑在她眼前旋转,又仿佛听见唱诗班的歌声。
她忽然很想知道受洗那一天,父亲和母亲是以怎样的神情看向自己,又是以怎样的目光对视着的。
这些神情和目光,是怎么随着时间消失的呢?王宫里有很多瓶瓶罐罐,都是白胡子御医们精心调配出的驻颜药水,在贵妇们中间非常抢手。
人们其实是有办法对抗时间的。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一只兔子玩偶,乐此不疲地把手帕和床单围在它身上,做成简易的盖头新娘装,托着后背从床尾走到床头,仿佛红毯尽头是它的爱人。无人问津的那些午后,她自言自语着,赋予它很多身份和故事。
后来就不会再抱它了。只是远远地挂在床头上,长耳朵兔子的头很重,半低着呆呆地看着自己软绵绵的两只脚,有点像挂在树枝上的白裙子少女。
兔子被保护得很好,即使将近十年过去了依然白净如新,连耳朵边的布艺小蝴蝶结还结结实实戴着,月牙形的眼睛弯着不谙世事的甜美弧度。
“时间”没有那么凶神恶煞。
“做个好梦吧,公主殿下。”
恶魔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鲜艳的红玫瑰亲吻着她的发梢和眉心,随着风飘散在她的颈侧。一片花瓣拂过她的唇角,擦着她的脸颊,安安静静落在了她的耳畔,像一只漂亮的红蝴蝶,翕动着淡淡的风,很快,就被鲜艳而浓稠的红色淹没了。
蝴蝶耷下了它的翅膀。
“真是一个伤痕累累又沉重不堪的灵魂啊,不太美味呢。”
恶魔叹口气,拉起她的手,优雅又绅士地吻了一下,嘴角没有舔干净的血迹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朱砂色的圆痣。
她的手帕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恶魔弯腰捡起它,里面包着的小东西滚了出去。
是一只千纸鹤。
是那只千纸鹤。
“您可真是不诚实的孩子啊,我亲爱的公主殿下。”
恶魔突然笑了,望着单薄如纸,已经完全失去生气的公主,眉眼温柔。他摩挲着手中破旧的千纸鹤,应该是被她一直贴身带着的缘故,暗黄的纸面已经磨起了毛边,看着毛茸茸的。纸鹤一边翅膀皱巴巴地缩着,放到桌上立刻就会侧着身子倒下去,尖尖的小脑袋一头栽到桌面上,看着狼狈又可怜。
它已经飞不起来了。
粗壮的藤蔓从地下伸出来,层层裹着水晶棺,一并沉入了地下。过不了多少年,公主的面容就会干枯消瘦直至腐烂,镶着飘逸缎带的裙子也会碎成粉末。
她就是睡美人。
但愿不要有哪个自以为勇士的混蛋王子过来打扰她。
她已经是恶魔的新娘了。
也不要有什么混蛋大人讲奇怪的童话骗小孩子。
打扰别人睡觉是很不礼貌的。更不要趁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去亲你喜欢的女孩子,这是非礼行为,会被人揍傻的。
而且啊,这个睡美人是醒不了的。
她已经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呀。
她也许憧憬过和英俊王子共度一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相信童话的时候。
在她以为自己也在童话里的时候。
在她相信自己是个公主的时候。
也许,从来没有人给她编织过童话。
也许,童话一直都是有的。
只是她没有。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主也会长得很丑,公主和王子也会相看两厌,也会无休止的争吵。”
“也许自始至终都光鲜美好的,只是我们自欺欺人的想象。”
老恶魔不见了。
大概是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吧。
这世上辛苦的灵魂有很多,他很忙的。
也许他还哼着一句“Whereismylover”。
我们总以为公主应该嫁给王子。
其实不是的。
公主应该嫁给恶魔。
只有恶魔,终其一生都会绅士而优雅地把公主唤作“我亲爱的公主殿下”。
即使那张谦逊的脸背后藏着肮脏的灵魂。
——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我亲爱的公主殿下?”
鹿小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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