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时刻

我要开始读博了。

坦白讲,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激动的。除了头衔所带来的虚荣成分,更多的是我发自内心的为过去的这几年感到骄傲。毫不夸张的说,那是一种挣脱地心引力实现的涅槃重生。

3月末的一天,入夜了,但还不晚,我睡眼惺忪的刷着手机,昏黄色灯光洒满的屋子像是时间琥珀里还有静悄悄的一个我。突然屏幕一震,手机上沿弹出了邮件窗口,我只看到两个词“Michigan,Congratulations”。很难描述那一瞬间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不是欢呼雀跃,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收到了几个学校的offer,尽管那些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但我的确因为他们产生了明年有处可去的踏实感。提交申请后我就没有再仔细去研究每个学校的排名和优势,但看到Michigan的一瞬间,我还是意识到,这一个offer与之前的那些不同,隐隐约约的,有一种热烈的情绪从我胸口不断的蒸出来。后来我在日记里写道,那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本质的快乐。

英国时间的晚上,北京还是凌晨,但我还是按捺不住想要给大师打电话的心情。收到这个讯息,我最想分享的人就是她,因为恐怕只有亲娘才最能理解我这几年走过的路,那些含混在时光里稠密的情绪与思想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她大概无需言语也能体会。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拨通凌晨的电话。但是,收到邮件的那一瞬间无疑成为了年至关重要的一个记忆坐标。也是因为那一个瞬间,才有了下面这些我想要在启程时刻写下的文字。

*

想要记录在此时此刻的第一个方面是有关“为何读博”的回答。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大一大二的交界处就尝试回答过,只是这些原因还没有被整理进文字,惊奇的是四年过去了,心中的答案似乎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第一点,人类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突破性创新非常难的时代,大部分基本和重要的问题、未知都得以回答、探索,换言之,现阶段人类对知识边界的探索已经深入到以点向外辐射的程度。在这种知识深度的背景下,想要从事低替代性或者革新性工作的重要前提就是要在一个领域掌握知识前沿。而读博士本身,就是在触摸人类认知的边界。第二点,做科研、玩乐队乃至创业,与其他工作最为本质的不同,就是打工的对象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甚至这三者的本质都是极为类似的,你都要先选择一个方向,一种风格,一个领域,然后产出文章,作品,产品,最后这些产出在学界、听众、消费者的市场中获得溢价。第三点是切实的工作门槛。大学老师这个职业,现在回想看我可能从幼儿园就开始畅想了,家里大大小小的黑板白板从小写到大,就算是出国读书了,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购置了白板贴供我满足扮演人民教师的一大爱好。记得大三下某天下课结伴回宿舍的路上,一个同学带着些许犹豫的语气跟我说,“听说,你想当老师…?”,那天的天空和往日的一样,阴得哪里都是云。我说对呀!其实我心里明白他的犹豫,在金融行业偌大的诱惑里,“想当老师”怎么看起来都是一个非主流的选项。但我曾经很认真的想象过,如果理想主义的我们总想在一生有限的日光里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其实,灵魂工程师绝不会是一句虚言。因为那些宏大的愿景有时很难找到实现的具体路径,但回想我自己的成长历程,除却父母的影响,的确存在着许许多多醍醐灌顶式的成长源自于老师们的提携。当然,与年轻人为伍,还有相对的时间自由、思想自由,也是这个职业选择充满吸引力的原因所在。至于选择经济学博士的原因,我曾经在《地铁日记》那篇文字中有所记述,这里不再重复。但总的来说,还是源自于一种召唤,一种看到labor相关话题就不由得身体前倾的兴奋感。

**

站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第二个方面想要记录的内容是有关于学习本身-念了这么多年书,我到底在学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是源自今年4月份的时候我帮表弟Jason补课。好吧,其实当时最直接的感受是,职业妇女摊上淘气男娃注定事业搁浅。这里多少有对现实无奈的调侃意味,但认真的想,这句话其实依然拖拽着“家长要孩子拼命学”与“孩子不想学”的内部矛盾。在家庭经济学的研究中有这样一种观点,不平等程度越高的社会,权威型父母的数量往往越多。中国、美国都是这样的情况。因为教育是有效的社会阶梯,而阶梯的陡峭程度使得精心培育与放任自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高度差。家长常常挂在嘴边的“你大了就明白了”,其实就源自于认识到这种高度差残酷性后而产生的慨叹。如果说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十年苦读是必经之路,那么这条路在“现实所迫”外还有没有别的意义?或者说,怎么才能从置换反应和胸腺嘧啶的琐碎中走出来?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和对“我到底在学什么”的回答其实是一致的:我认为,那些从知识记忆残片中过滤下的沉淀,一曰学习精神,二曰学习能力。

先来谈谈学习精神吧。我所指的学习精神,大约就是出于好奇心抑或求知欲而自发产生的源源不断的学习欲望。今年科比意外逝世的时候,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于是把科比相关的采访、纪录片、自传统统看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看过NBA的我竟然在这些资料中获得了极大的共鸣感。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在科比身上看到的十分鲜活的学习精神。比如在采访中科比说自己很喜欢打电话,遇到不明白的事,不管对方和自己认不认识,都会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他甚至曾经给TaylorSwift打电话询问过一直灵感不断持续创作的奥秘。更加惊为天人的是,在一次采访中他说第一次去湖人食堂时,他问盛饭的工作人员来自哪里,对方说“西班牙”,于是科比说,“好了,这下我可以学会西班牙语了。”果然,后来的新闻发布会上,科比可以流利的用西班牙语进行问答。“一旦确立目标,这个世界就会变成你的图书馆”,后来我意识到,这种磅礴的学习精神其实是曼巴精神除却意志品质的重要内涵。同样,学习精神在比尔盖茨的身上也有淋漓尽致的体现。Netflix出的纪录片‘DecodingBillGates’记录了很多有关他的细节,比如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书袋,甚至有人评价说,“和Bill聊天,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比他多”,他自己也说,“尽管没有上过大学,但我每天都在学习”。所以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或许最重大的意义就是在潜移默化中培养一种名为学习精神的品质或习惯,它不断的推动着你,在精神海洋掀起波浪。

再来谈谈学习能力。第一个层次大概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能力,比如会不会证明,能不能计算等等。有一天教宏观的老爷爷在快要下课时用悠长的语气说,“啊,真是一节干如枯槁的,数学推导课,但,没关系,就是通过这种学习,我们的思维,像肌肉一样,获得了锻炼,这会为你们日后的研究,打好基础。”老爷爷说的观点我是深有体会并且非常赞同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有人认为本科期间学习一些坚实的基础学科有助于未来发展。在漫长的学习历程中,越来越难的知识理解使得思维韧度得到不断锻炼,这是一种很具体的学习带来的收获。第二个层次是基于思维韧度获得的信心/定力,这种信心的具体表现是,当遇到一个比较困难的知识/问题时,不会轻易的被震慑不前,而是坚定的相信可以学习/解决,只是耗时长短会视具体情况而定。第三个层次就是多年积累下的,适合于自己的方法体系。比如我就常常觉得,学习知识的过程和当牙医极为神似。且不说那些五颜六色的笔多么像牙医手中奇形怪状的钻头,涂改带多么像补牙材料,学习知识的过程本身就非常像医学生学懂牙齿的组织结构,做题就是处理病例,考试就是限时做手术,而一个个学科就像一个个病人,学习(治疗)体系尽管基本相似,但还需根据个性化特点进行微调。

最近上网课天天凌晨才睡,有一天晚上我刷牙时突然意识到脑子里还在不由自主的梳理着待完成任务的列表。一瞬间我有点想笑,因为那一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确实属于比较爱学习的人。在那之前,我从未仔细想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学习这件事儿,但或许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让我慢慢的走上了这一条路,才有了这所谓的启程时刻。

***

第三个方面,现在大概也是一个比较适宜的时机去询问-人生走到哪儿了?去年温兆昕开始读博之前跟我说,她有种人生慢慢展开的感觉。不可能有更为精确的表述。我所理解的“展开”是两方面的,一是你慢慢了解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二是你渐渐体会人生是条怎样的路。

不在这里罗列有关我的特征值了,但想记录一个有关“什么是了解自我”的观点。海德尔格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我以为,人接近自我本质的方式的确来自“表达”:那些含混在时空里的微妙体会只有在找到语言的那一刻化茧成蝶。所谓的更加了解自我,其实就是慢慢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它承载着你的喜好与信仰,使你更能看清楚自己的轮廓。所以顾城说,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人对自我的纠结彷徨大概就是还没有领会到苹果树的花语。

20岁出头的人生,就像是新手上路。所谓“人生慢慢展开”的感觉,倒不是明确的知道未来在哪里,而是像在一点点经验阅历的积累中学会了“开车”。努力/意志就像是学会踩油门,真正持久的是平稳持续,而非短时加速;持续性的有关如何优化的思考就像是学会不断换挡;耐心就像是要学会面对“堵车”。当然还有很多重要但是目前没有确切体会的东西,像领导时常与我强调的“格局”,可能是诸如前挡风玻璃所决定的视野。

前几天吃午饭的时候看《十三邀》,马东对谈许知远。许知远质问马东,你们在奇葩说里争论的眼花缭乱的东西其实早都被讨论完了,甚至讨论的比你们前卫更多。马东说,是,但这个节目不是给像你这种5%的人看的。我当时最大的感触是,何时才能拥有这种知识分子对问题的通透感。所以回答这个部分最初提出的问题,人生走到哪儿了呢?那些需要等待时间积分完成的回答告诉你,四字以蔽之,启程时刻。

****

最后一部分,想来谈谈理想。这篇文字一个很具体的作用,大概是在未来几年迷茫无措的时刻给自己提供一点出发时的参照。宏观老爷爷第一节课没讲任何具体的知识,留的作业是去思考“如何定义成功”,因为他说这个答案会在后续科研过程看不到直接意义的时刻提供帮助。在我有限的阅历里,最契合这个问题的回答来自《月亮与六便士》。不知道是不是译本不佳的缘故,我一直觉得这本书文学性非常一般,而且据我非随机抽样调查的结果显示,这本书在英国的普及度远不及中国。但是,书中的一句话还是令我过目难忘。毛姆写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我跟一些好友讲过,我的理想生活是拥有一种叫做“有限自由”的东西。这个词完全来自我的杜撰,想要表达的意思大约是,能够拥有一种限时冲动的资本。举个反例,去年夏天的某个午后,我坐在芝大的图书馆处理数据。似乎是再次体验到了科研的乐趣,一瞬间灵光乍现,语言的碎片在脑海里奔腾,我突然想要完整的把那想象中的理想生活刻画出来。但就在肾上腺素马上激增的拐点,我转念想到晚上要书写的汇报邮件,于是乎那一行行一列列的数字又成为了我的大前提。所以我还是一如往常的,打开了一个新文档,题目写下“理想生活”,敲下一行字,“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就关了起来。我总在期待,电脑桌面上那一个个来不及记述完整的文档能在未来的时日里以宜人的速度慢慢写完。去年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全书最打动我的内容并不是任何小说中的情节,而是林奕含的梦想。书籍扉页的作者简介里这样写道:“林奕含,台湾作家。出生于台南,曾居台北。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我那没写完的理想生活里,正在想象的大概就是一面经济学研究,一面写作的日子。

还记得上大学后我写下的第一篇文字是有感于运动会的升旗仪式,很久没唱国歌的我在11月的冷风里控制不住的热泪盈眶。也是那一个清晨,我才猛的想起来曾经向自己许诺过的,等上大学时间自由了我就好好写想写的东西。这几年在外上学,时间越过越久,有时我都怀疑那些心底里的召唤在慢慢遗忘。特别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局里,那些接踵而至的令人忧心的消息会让你怀疑人年少时单纯笃信的理想。到底什么才是爱国主义,到底什么才是家国情怀?或者说,那些藏在心里的热烈的情绪该怎样在现实世界自处。大一的时候我写,“如果人的一生只能创造有限的GDP,我还是愿意力所能及的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创造。这是我目前为数不多而非常确定的事。”可是,GDP是个具体的地域性概念,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有时候我想,假如家国情怀可以被认为是人道主义的子集,那鲁迅口中的“无穷的远方与无数的人们”是否可以变得更加辽阔,余英时先生所谓的“我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国”,可不可以被理解为超越于地理坐标的爱国主义内涵。这个小小的段落我写了好几天,其实直到现在也不能给出一个完整的表达。那就暂且停在这里吧,有一些问题总是需要更长的岁月慢慢溶解。

年一个难以忘却的瞬间是夏天在芝加哥的一个午后,我坐公交车回家。想到自己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全就要忙乎着东奔西跑还几年前欠下的没还完的“债”,我瞬间觉得好累。就在那时,公交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透过窗子,我看到几个黑人少年在骑行过路口时奋力的蹬着车,上身挺拔,像是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溢满了青春荷尔蒙的镜头般倏地从我眼前流过。我一下子释然。那一瞬间,我在想,嗨,这难道不应该是22岁的夏天吗?

第一季乐队的夏天(力荐,私以为文青不可能不爱),我最爱的一首歌是刺猬翻唱何勇的《头上的包》。总在车上放。大师听后说,“你有代入感哈”,我坐在后排默契不语。现在突然想到王小波曾经也写过,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这种来自文学表达的高度相似性总令人感到惊奇。不过其实,这首歌里我最爱的部分并非有关生活的比喻。我最喜欢的是,无论前半部分如何嘶吼,子健还是在歌儿的结尾轻轻的唱,

多么想,我披着头也要直起腰,到处走

多么想,那琴声也要是,大家的歌谣…

或许,那些“包”与“锤”被镌刻成的独一无二的生命痕迹,那些曾经扎进心里重于泰山的稻草,只有经历执念才能化作逍遥。但现在我知道,痛苦的意义远大于痛苦,因为他们的存在使你确信,那些将要陆陆续续到来的玫瑰和荆棘都会被欣赏和应对,而现在你所唯一能做的只有捧着一颗心的期待。

写于启程时刻马不停蹄的一个月后

.9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sanmenrenjia.com/yzjs/6438.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