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匠之72赌博匠

72.赌博匠

赌博匠其实不是匠。是无定河流域老百姓对那些嗜赌成性者的蔑称。可话又说回来，既然能称作匠，手艺上必须是出众的。如果只是喜欢玩个小赌，只能够称作赌博人。如果不识时务死输烂赌，那会被叫作赌博骨碌子，属于赌博行里的傻头愣货。相比之下，赌博匠这个称呼，算是这个行当里级别较高的了，技术上要达到靠赌博收入能娶妻生子养家过日子的水平。

无定河流域有不少专业赌博匠。他们一生不经商，不打工，不做官，不种地，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管制的形势松了，他们进城市住宾馆支场子大搞武斗，扯旗放炮红幺黑六地扣明宝掷骰子；严打的运动紧了，他们钻山沟滚草窑铺摊子，偷声缓气明七暗八推点子诈金花一番文赌。总之，真正的赌博匠金銮宝殿上“摇碗子”他不会觉得奢侈，羊圈牛棚里“甩花花”他不会觉得寒碜。有条件要赌，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赌。

无定河最著名的赌博匠叫权百鸣。权百鸣做赌博匠是命中注定。权百鸣出生时已有了三个姐姐，爷奶父母就盼着能生个带把儿的，权百鸣的到来，让权家上下一片欢腾。到了抓周那天，小百鸣坐在热炕中央，四周撒满了印章、毛笔、画书、银元、铜钱、佛珠、算盘、木尺、布头、马鞭、谷穗、花生、核桃等着他去抓，他却把小手往嘴里一塞，任凭爷爷奶奶大大妈妈指挥引诱，他始终一动不动。僵持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小手从嘴巴里拉出来，正伸向一枚银元时，坐麻了腿的小姐姐从炕头蹦了起来，不小心打翻了准备喝酒行令用的大碗。那大碗里三颗骰子骨碌碌滚了出来，有一颗刚滚到银元上面就停住了。小百鸣一把抓在手里，急得爷爷忙往回抢，他小手攥得紧紧再不松开。

百鸣从断奶那天起受到大大极严格的管束。他大大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不让他走近任何玩赌的地方，不让他看见任何赌具，不让任何小孩和他打赌，甚至不让家里所有人说出赌咒的话语。到了上学的年龄，三个姐姐或集体看管或单独监控，一刻都不许离开她们的视线。直到大姐嫁了丈夫，二姐定了女婿，三姐有了心上人，权百鸣都不懂赌博是个什么意思。长到了十五岁的一天，他三姐一不留神，让权百鸣看到几个孩子弹杏核儿。这一看不要紧，他一下明白了世上还有一种叫赌博的游戏可以把别人兜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他当即出手了。他第一次出手赌博，竟然就赢下一个漂亮媳妇儿。

那时正是学生不读书农民饿肚子赌博人却最开放的“文革”初期。那一阵子，赌博匠像其他手艺人一样，肩膀上背个毛褡裢，里面装上赌资赌具，挺着胸，昂着头在乡镇的集会上招摇过市，一会儿工夫，就能纠集下一群爱好者。单等那戏楼子上大串连大批判的年轻人一散，他们即跳上台子铺开毛毡豪赌。一副明宝转起来扣下去，百十人都可押宝下注。宝壳子四个角四个面的外围，从大到小从多到少顷刻间排下八行赌注，银元钞票硬币铜钱不可思议地混在了一起。等那下注最大的人战战兢兢去掀宝壳，庄家和所有下过注的人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声音能传出半条街。权百鸣家离乡镇不远，这些场所大大是绝不容许他走近的。但这股赌博的洪流大有蔓延到村里的趋势，他大大为防不测，赶快安排三女儿领着弟弟去后山外婆家躲避。

外婆家在一个偏僻山村，村头有一颗十分高大的杨树，孩子们都喜欢在高杨树下玩。那天权百鸣背着三姐溜到高杨树下，看见三个孩子围着一个旧碾盘弹杏核儿。权百鸣凑过来的时候，两个男孩子正在弹，一个女孩子站在一边看。那个稍大点的显然比弟弟弹得好，一会儿将弟弟的十颗杏核赢光了。弟弟只好从兜儿里掏出一毛钱，买了哥哥十颗杏核重新开始。原来他们一颗杏核代一分钱的筹码在赌。权百鸣只看了两把，把弹杏核儿的技巧规则全看明白了，于是他要求和那位哥哥玩上几把。权百鸣从来没有玩过，一会儿就将兜里的一块多钱输光了。没有钱，还想赌，那哥哥问他拿什么做赌资？权百鸣正在挠头，看见高杨树上一个大喜鹊窝。权百鸣说，那窝喜鹊正在下蛋，窝里最少四个蛋，一个蛋二分钱就是八分钱。我先押八分钱和你弹一把，要是你赢了，我立刻上树把喜鹊蛋掏下来给你。那哥哥说，这个我不跟你赌，你要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我还得抵命。权百鸣正在无奈之际，一旁的女孩开口说话了。女孩子说，我买你的喜鹊蛋，我这里先借给你一毛钱你去和哥哥弹，你要是赢了，得还我二毛，你要是输了，就上树掏喜鹊蛋。权百鸣当即答应，拿了女孩子的钱开赌。

弹杏核儿本是一个既斗智斗勇又熟能生巧的游戏。第一步是出杏核，双方手中捏好杏核伸出来比先后手，出杏核多的一方为先手。第二步是背杏核，先手方将双方所出的杏核放在手心，然后轻轻抛起用手背去接，不管接住多少，又要轻轻抛起再用手心接回来。第一抛接住多少都没关系，第二抛必须全部接住，掉出一个杏核便全部成了坏手，所有杏核交对方玩。第二步抛接成功，接住的杏核全部赢去，然后一颗一颗去弹落到地上的杏核，弹一颗吃一颗，直到弹完所有的杏核，这便是第三步。第三步的关键一要落下得匀，二要弹得准，三要吃得轻。如果落下的杏核离得太近中间不能划过指头碰了任何一颗即为坏手；离得太远弹不准目标也即为坏手；如果将两颗杏核挨得太紧，吃这颗时动了另一颗，也即为坏手。出现坏手，地上所有的杏核交到对方手中从第二步开始。

权百鸣借了女孩子一毛钱，等于有了十个杏核，害怕输光，第一把只捏了五颗。那哥哥知道权百鸣怕输，最多能出一半，第一把捏出六颗。那哥哥占先手，连背带弹，第一回合收去七颗，交到权百鸣手里只有四颗。权百鸣背住三颗，接时失手掉了一颗变成坏手，被那哥哥第二回合全部吃掉。接下来一把，权百鸣只捏出一颗，那哥哥出了两颗先手一把背光。此时权百鸣只剩了四颗杏核，孤注一掷，一把捏出想占个先，那哥哥出来五颗。那哥哥先手将九颗杏核轻轻抛起，一下竟背住了八颗，如果接得成功，地下一颗不用弹即归他所有，权百鸣输光光就要上树掏蛋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树上的喜鹊突然拉下一泡屎来，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那哥哥脸上，那哥哥眼一闭手一抖，一颗杏核掉了下去变成坏手。权百鸣接过杏核，突然间灵感乍现手气大好，不到一个小时，将那哥哥身上的两块多钱赢得精光。

那哥哥没了钱，但那哥哥也要赌最后一轮。那哥哥也赌上树掏喜鹊蛋。但权百鸣却不答应了。权百鸣说，我上树是用你妹妹的钱做了抵押，现在你妹妹不愿给你抵押钱，我当然不和你赌。再说，像你这样的胖墩子，不可能上得去树，如果硬上，不到树杈就掉下来摔死了。那哥哥说，那你觉得什么可以抵押？权百鸣说，用你一句话抵押。那哥哥问，什么话？权百鸣说，你输了就答应把你妹妹嫁给我。那哥哥说，我答应一声连个屁都不算。权百鸣说，嫁不嫁那是大人和你妹妹的事，你应一声总比上树简单。那哥哥是输急了的人，连妹妹看都不看一眼便一口答应了。

开始捏第一把。权百鸣想，那哥哥这次最多出八颗，会留下两颗保底，于是捏了九颗。不料那哥哥一把全捏了出来，十颗胜出，那哥哥先手。那哥哥一手背住八颗，落到碾盘上的杏核也无比均匀。局势大好，如果背的八颗能接回来，地下的就有机会全部弹吃干净。那哥哥屏住呼吸，抬头看了看，没有喜鹊在头顶拉屎，正要抛接，站在身旁的妹妹膝盖一屈将他的胳膊肘轻轻一碰，手背上的杏核哗啦啦掉了下去……

权百鸣长大后真的娶了那个女孩。女孩的名字就叫个杏儿。杏儿不但脸圆得杏儿一般，一双眼睛美得更像两颗杏核儿。

权百鸣很快就成长为专业赌博匠，精通了无定河流域五花八门所有的赌博项目。权百鸣赌博讲道行重赌德。他一不合伙欺人，二不在赌具上做手脚，三不以手快出“老千”，四不盯着个别笨蛋往死里赢。他靠的是手头上的硬功夫，凭的是脑子里的大智慧。他赢钱只达个半好，吃饭只到个半饱，生活水平只要个半高。风声紧时他先蛰伏，运动过去，他后出笼，坐观赌场风云，行走进退自如。

权百鸣从来没把自己的业务看作不入流的行当。在他眼里，赌博匠和其他匠完全一样，都是用自己的手艺为别人提供服务然后获得报酬的匠人。所不同的是其他匠人提供的是物质方面的，赌博匠提供的是精神方面的。别人输给他钱，别人却得到了精神刺激。他赢了钱，是他付出了劳动。为甚总是他赢别人输？因为他是匠人。为打造手上的硬功夫，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个指头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为提高战略战术，他起鸡叫睡半夜，《周易八卦》、《孙子兵法》、天文地理、奇门遁甲，读了一部又一部。他的手艺如何？扣明宝他可以连出九十九个“幺庄”，掷骰子他可以连撒九十九手“三六”，打麻将他可以连和九十九把“一条龙”，诈金花他可以连推九十九次“同花顺”。任何赌具，只要在他手里过上一遍，都被安了魂灵鬼符似的，手法的精湛，连鬼都不敢相信。他的战术如何？再多的赌资，他只赢对手三成；再大的赌注，他只用手艺的三分；再豪爽的赌友，他只交手三次；再安全的赌场，他只行走三回。任何赌徒，只要与他会面一次，都像那粘糖糕似的，甜丝丝地光想往他身上贴。神奇的程度，连鬼都难以理解。

权百鸣经常对杏儿说，人生在世，一言一行一情一事哪一件不是在赌？喝酒是拿胃和量赌，吃肉是拿嘴和命赌。嫁人是拿一生和男人赌，生子是拿青春和教育赌。工作是拿自由和工资赌，晋升是拿尊严和老板赌。开车是拿肉体和钢铁赌，乘飞机是拿性命和保险赌。索受贿是拿钞票和法官赌，养小三是拿嘴脸和屁股赌。外交是拿假话和假话赌，战争是拿死亡和死亡赌……无定河最大的赌博匠是赫连勃勃，输了整个匈奴民族；无定河最小的赌博匠是他自己，只求赢一口饭吃。

权百鸣达到了赌博匠的最高境界，一生和杏儿守在一起，过着超凡脱俗逍遥自在神仙般的日子……

作者简介李治山，陕西横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电力文学艺术协会副主席。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逾今余万字。多部（篇）作品获省部级以上奖项，部分作品被国内多种选刊转载或选载，多篇作品被选为中学生高考范文。出版中篇小说集《梅花崖》，散文集《草花如莲》，报告文学集《电河飞虹》，长篇小说《农村兵》、《七十二匠》等。

《七十二匠》之1——马匠（代引子）

七十二匠之2——牙匠

七十二匠之3——盐匠

七十二匠之4——缠脚匠

七十二匠之5——轧花匠

七十二匠之6——蜡烛匠

七十二匠之7——笸箩匠

七十二匠之8——扫帚匠

七十二匠之9—丝茧匠

七十二匠之10—伞匠

七十二匠之11—烟洞匠

七十二匠之12—花匠

七十二匠之13—玉匠

七十二匠之14—染匠

七十二匠之15—剃头匠

七十二匠之16—干炉匠

七十二匠之17—书匠

七十二匠之18—驮匠

七十二匠之19—铜匠

七十二匠之20—香火匠

七十二匠之21—锔匠

七十二匠之22—醋匠

七十二匠之23—石灰匠

七十二匠之24—白铁匠

七十二匠之25—火药匠

七十二匠之26—砂匠

七十二匠之27—接骨匠

七十二匠之28—镶牙匠

七十二匠之29—杀猪匠

七十二匠之30—绳匠

七十二匠之31—泥水匠

七十二匠之32—鞋匠

七十二匠之33—骨器匠

七十二匠之34—箩匠

七十二匠之35—铳匠

七十二匠之36—拱拱匠

七十二匠之37—秤匠

七十二匠之38—箍漏匠

七十二匠之39—石匠

七十二匠之40—木匠

七十二匠之41—铁匠

七十二匠之42—皮匠

七十二匠之43—瓷匠

七十二匠之44—骟匠

七十二匠之45—神匠

七十二匠之46—油匠

七十二匠之47—画匠

七十二匠之48—毛毛匠

七十二匠之49—毡匠

七十二匠之50—毯匠

七十二匠之51—席匠

七十二匠之52—纸匠

七十二匠之53—粉匠

七十二匠之54—酒匠

七十二匠之55—刻字匠

七十二匠之56—瓦匠

七十二匠之57—钟表匠

七十二匠之58—烟匠

七十二匠之59—教书匠

七十二匠之60—银匠

七十二匠之61—豆腐匠

七十二匠之62—糊裱匠

七十二匠之63—锁匠

七十二匠之64—纸牌匠

七十二匠之65—修脚匠

七十二匠之66—搓澡匠

七十二匠之67—粪匠

七十二匠之68—踪匠

七十二匠之69—蜂匠

七十二匠之70—纸火匠

七十二匠之71—贼溜儿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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